春去冬來,四季輪回,周九良院子里的梅花自從那次之后就沒再開過了。
想是在默默紀念著誰,那人走了,它就不愿意再向世人展示自己了。它的美麗,像是只留給那一人。
就像這院子的主人,再沒素手彈三弦,別人找他,他也沒有再講過對口。
改成單口了。
單口比對口難,他用了幾年才習慣,適應。
在這動蕩不安的年代里,沒什么人聽相聲,這北平里叫的上名號的角兒要么改行了,要么走了,前前后后的就剩下他一人。
一個人守著,也不知道為了什么。
一轉(zhuǎn)眼二十多年過去了。
孟鶴堂這些年南來北往的,立了不少功,成了西北軍閥顧望手底下的大將。
他沒有娶親。
顧望倒是塞了不少姨娘給他,他都放在院子里,沒管。
他以前騎馬射箭,底子不錯,再加上顧望的女兒顧晚濃對他青眼有加,很是照顧。
顧望以為自己閨女看上他了,又是好一番扶持,孟鶴堂也是個機靈的,幾年的功夫就上來了。
于是他就成了西北的二爺。
顧望要將孟鶴堂給顧晚濃,誰知道顧晚濃壓根沒瞧上孟鶴堂,只是含含糊糊說孟鶴堂她合眼緣,她才有心提拔了他。
于是這門顧望眼中的好親事就吹了。
孟鶴堂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十多近六十了,卻依然是英姿颯爽,瞧著像個三十出頭的小伙子。
西北不少好姑娘都喜歡他。
他一個也瞧不上,這么多年了他身邊就一個唱戲的小生一直跟著他,有五六年了。
才二十出頭,看著十分水靈。
這孩子是他從大小姐顧晚濃那兒搶來的。
不為別的,就因為他有周九良的范兒。
長的像,說話也像,唱起戲了更是十足的像。
為此顧晚濃沒少沖他發(fā)火。
顧晚濃沒嫁人,跟著顧望打天下,兇名在外,沒人敢要她,她也瞧不上誰。
孟鶴堂只是聽說顧晚濃當年在北平時看上過一個唱戲的,但是被拒絕了。
從此她再也沒說過要嫁人。
孟鶴堂好奇的緊,明敲暗套過幾十回也沒套出個所以然來,于是他也就沒管了。
顧望打仗很厲害,他的女兒更厲害。
西北這些年能平安跟他們息息相關(guān)。
臨近黃昏,孟宅里就亮了燈。
孟鶴堂躺在床上,嘴里念著貫口——這么多年了,他骨子里還是個說相聲的。
顧晚濃也沒讓人通報,站在臥室外聽他哼貫口,等到里面沒聲了,她才進去。
“大小姐今兒怎么有空到我這兒來?”孟鶴堂坐起來,看著自己就找了個椅子坐下的顧晚濃,有些好笑的道。
“你別給我說些有的沒的,我今兒了是想問你,北平為什么不去?”顧晚濃說起話來輕聲細語,帶著一股子江南韻,跟她的兇名一點兒不沾邊。
孟鶴堂笑道:“大小姐,我不是不想去,是這邊……我實在是脫不開身啊。”
顧晚濃穿著當下最流行的旗袍,還燙了頭,像個西洋姑娘。
她把玩著自己新做好指甲,風情萬種的睨了孟鶴堂一眼。
顧晚濃今年三十七了,瞧著倒像是個二十左右的美嬌娥。
“孟鶴堂,你可還記得北平里有什么人嗎?”
孟鶴堂一愣,一個人影在他腦海里轉(zhuǎn)瞬即逝。
就像一次次夢中一樣,夢里纏綿悱惻,醒來卻獨留自己一人,連床邊都是涼的。
“大小姐,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為什么從我身邊搶走楚香菊你真以為我不知道嗎?”
顧晚濃,看著他的眼睛,帶著笑意浮在表面上。
楚香菊就是當初那個戲子。
“又或者,你以為我為什么會留下楚香菊在我身邊?其實啊,我們看上的都不是楚香菊,而是我們都在透過他,思念著另一個人。我說的對嗎?孟鶴堂。”
孟鶴堂笑了,道:“所以大小姐當年提拔我,是因為那個人?”
“對啊,當然是為了他。再怎么說你也是他心尖上的人,我這么喜歡他,能護的還是要護著點?!鳖櫷頋庑α耍粗销Q堂,又像是在看其他人。
她喜歡周九良。
當年她跟著顧望在北平街邊,她一眼就看上了在一旁撂地賣藝的周九良。
他是那般的好,將所有人都比下去的那種。
他生的不是特別好看,可是一唱起戲來,連眼睛都是亮的。
周九良有一股子旁人沒有的氣韻。
顧晚濃也算是見多識廣了,但是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有魅力的男子。
于是她讓顧望把人請到家里唱戲。
知女莫若父,打小就養(yǎng)在身邊的姑娘,自家爹一眼就看出顧晚濃是什么心思了。
周九良進了顧府,唱了兩段戲,顧望就告訴他:“老子的寶貝閨女看上你了,你愿不愿意娶了她?”
周九良婉拒了。
顧望當時就火冒三丈,要殺了他。
顧晚濃一直在旁邊聽著呢,她以為是周九良怕自己不好看,又或者家里成親了,她可不愿意讓顧望攪和了自己的好事。
于是她自己進來了。
她的打扮十分乖巧可人。
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皆是風情。
“爹,您消消氣兒,女兒的終身大事還是讓女兒自己來解決吧。您下去自己玩會兒吧?!?/p>
顧晚濃把老爺子連哄帶騙攆出去了,又讓其他人都走了,屋子里就只有她和周九良。
“先生,您好。我是顧晚濃。我看上你了。”顧晚濃大大方方的說了。
以她的條件,是個男人都會心動。
但是,周九良沒有。
從她進來的那一刻,周九良或許有過驚艷的瞬間,但也只是一會兒。
還談不上心動。
“承蒙姑娘錯愛,在下沒這個福氣。對不住了。”周九良站的筆直,向顧晚濃一拱手,微微彎了彎腰。
顧晚濃好奇了,道:“先生,您是家中已有賢妻?”
“沒有?!?/p>
“那是心中有人?”
“嗯,而且是個頂好的人。好到讓我自慚形愧,不敢造次?!敝芫帕家徽勂鹦闹心侨?,臉上已經(jīng)掛上了笑。
顧晚濃看著那笑,心中有些薄怒。
冷冷一哼,道:“你倒說說,到底是什么人讓你舍不下?!?/p>
周九良道:“姑娘,你無論如何都比不了的。他是個男子,我愛他。”
顧晚濃只覺得自己被羞辱了一番,她好聲好氣的想要與他交好成親,他居然以一個男子為名拒絕了她!
顧大小姐什么時候受過這等子氣?
她當下扭頭就走了,顧望一見自己閨女生氣了,就鐵了心了要殺了周九良。
后來還是顧晚濃不忍心,只讓他唱夠了戲,便放了人。
到底還是喜歡上了。
自此,顧晚濃就離了北平,去了西北。
可是這二十年來她一直放不下周九良,暗中讓人接濟他,讓他在北平城里頭能活的下去。
顧晚濃沒有跟人提過這一段,孟鶴堂一直不知道。
現(xiàn)在他才隱隱約約知道一二。
原來,顧晚濃當年看上的戲子是周九良。
呵,這世界真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