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魏無羨醒之后兩日,藍錦又挎著藥箱來了,說是來給她把把脈,順便看看能不能給她換個新藥方。
同藍錦未曾見過魏無羨一般,魏無羨對于這位藍氏的三長老也是從未見過的。
藍錦是同藍啟仁一輩的人,但看起來卻是比藍啟仁年輕太多了,生得容貌并不算十分驚艷,只是清秀,然其溫和淡然的氣質(zhì)讓人覺得舒服。
魏嬰——魏無羨藍老前輩。
藍三長老——藍錦藍……老前輩?
藍三長老——藍錦老前輩就不必了,就叫我一聲……錦姑姑罷。
忘機同曦臣小時候便是這么叫的,只是后來長大了,就生疏地叫什么三長老。
藍錦有些恍然,不知不覺,那兩個小團子也已經(jīng)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了。
魏無羨對于要叫什么并不是很在意,按她想的,她就算是沒能到富陽張氏的那個小村莊,也該回蓮花塢修養(yǎng)才是,但如今江澄和師姐都同意了,她也沒辦法。
魏嬰——魏無羨錦姑姑。
這稱呼一出,藍錦似乎很滿意,面上多了兩分親近之意。
藍三長老——藍錦你是叫無羨吧?這兩天感覺怎么樣?
魏嬰——魏無羨是。
魏嬰——魏無羨還好的,就是肚子有時候會有些涼。
藍三長老——藍錦肚子涼?是夜里嗎?
藍錦邊搭上脈邊道。
魏嬰——魏無羨是夜里,約莫子時過后,但快寅時就好了。
藍三長老——藍錦夜里做夢嗎?會不會有想醒醒不了的情況?
魏嬰——魏無羨做夢,不過沒有醒不了,到時間就驚醒了。
藍錦的聲音神色都太過溫和,讓魏無羨不自覺的就將一切都合盤托出,甚至從前提起噩夢時的厭惡感都減輕不少。
她夜里做夢是掉進亂葬崗的那三個月留下的后遺癥,射日之征的時候是最為嚴重的,那時候甚至白天夜里再累她都不敢閉眼,一閉眼就是漆黑不見光的亂葬崗、尸山血海,還有飛撲過來的厲鬼兇煞……
藍錦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又問道。
藍三長老——藍錦那在夢里你是什么狀況?會一直做這個夢嗎?
魏嬰——魏無羨夢里就是一些兇尸厲鬼,它們一直不停地靠近,尸臭味很大,很惡心,我……我反抗不了……
魏無羨腦海里又開始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剛掉進亂葬崗的時候,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呼吸也急促起來。
魏嬰——魏無羨我反抗不了……我沒辦法……
魏嬰——魏無羨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誰來救救我……
藍三長老——藍錦好了,別怕,都過去了。
魏嬰——魏無羨對,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突然,一陣暖意包裹住了她,是藍錦握住了她的手,魏無羨漸漸平復下來,身體也不再顫抖。
魏嬰——魏無羨我沒有一直做這個夢,只有射日之征的時候,后來好些,但溫情診出有孩子的時候,我就又開始做這個夢。
藍三長老——藍錦夢里的事情有真實發(fā)生過嗎?
魏嬰——魏無羨……沒、沒有。
藍三長老——藍錦嗯。
雖然魏無羨的神色看上去不太對,但藍錦并不深究,繼續(xù)道。
藍三長老——藍錦還有什么旁的問題嗎?
魏嬰——魏無羨沒有了。
藍三長老——藍錦那我還有一個問題。
藍三長老——藍錦我前兩次給你把脈的時候,你體內(nèi)的怨氣充斥著身體的每一寸經(jīng)脈血肉,但這一次看來怨氣卻是止步在你小腹周圍……
藍三長老——藍錦雖然我不清楚你是怎么做到的,但很明顯這種方法會極大的損害你的身體。
藍三長老——藍錦如果你是不清楚這種方法的后果的話,那就從現(xiàn)在開始,停止這種做法,若是你清楚還這么做的話,也就該知道,這樣下去你必然會死在產(chǎn)房里。
魏嬰——魏無羨我……
不等她說,藍錦就兀自下了結(jié)論。
藍三長老——藍錦所以你是清楚后果還決定這么做的對嗎?
藍三長老——藍錦真是愚蠢至極。
看著魏無羨面上明顯的錯愕與不服氣,藍錦繼續(xù)道。
藍三長老——藍錦你是不是以為無論如何你都是注定了要死的,所以不如護著它好好的、不受怨氣侵擾,等它出生了,總歸會有人照顧好它?
藍三長老——藍錦寄人籬下是什么感覺,我相信你不會不清楚,或許你會說還有溫家人、還有曦臣和忘機。
藍三長老——藍錦溫情姑娘其人我是沒有親見過的,不過就算是他們都念著你的恩情,一脈手無縛雞之力的醫(yī)修,溫氏功法眾矢之的,他們又能如何教養(yǎng)它?
藍三長老——藍錦至于曦臣和忘機,曦臣是好,但只是大伯,終究隔了一層,忘機……
藍錦似是嘲諷地輕笑一聲。
藍三長老——藍錦你是在藍氏聽過學的,想來也聽說過我藍氏立家先祖藍安的故事,“為一人身入紅塵,人去我亦去,此身不留塵”,說來倒是真癡情。
藍三長老——藍錦我前一任藍氏宗主,曦臣與忘機的父親青蘅君,便也是一樣的人物……
青蘅君當年也曾是一位名動一時的名士,年少成名,風頭無兩,然而卻在他最為風光之時急流勇退,究其原因,便是因情之一字。
青蘅君一次夜獵回程途中,在姑蘇城外遇見了曦臣與忘機的母親,也就是身體病弱的上一任宗主夫人,據(jù)說是一見傾心,可世事無常,宗主夫人殺了藍氏的一位長老,同時那位長老也是青蘅君的恩師。
青蘅君得知真相,自然是很痛苦。但再三掙扎,他還是秘密把這女子帶了回來,不顧族人反對,一聲不響地和她拜了天地,并對族中所有人說,這是他一生一世的妻子,誰要動她,先過他這一關(guān)。
禮成之后,便找了一座屋子,把她關(guān)起來,又找了一座屋子,把自己也關(guān)起。名為閉關(guān),實為思過。
族中長輩都十分憤怒,但都是看著他長大的,又無可奈何,只得嚴守秘密,對外暗示姑蘇藍氏的家主夫人有隱疾,不宜見人。待到忘機兄弟倆出生,立刻抱出來給旁人照料,稍大一點,便交給藍啟仁教導。
每個月他們只能見到母親一次,就在一座四周長滿龍膽花的小筑。
可就是這樣,宗主夫人仍是憂思成疾,在忘機六歲那年便撒手人寰,忘機當時年歲還太小,不懂得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只以為是他做錯了什么事情才讓母親不愿意見他,跪在龍膽小筑前等著母親消氣了來給他開門。
那時正時隆冬,下著雪,他就那么跪在雪地上,直到跪到第二日天亮他昏倒,也沒能等到來給他開門的人。
藍錦說完,就是久久的沉默,那場過去了十數(shù)年的糾紛,至今不知孰是孰非。
藍三長老——藍錦待青蘅君為宗主夫人料理完喪事,便徹底閉了死關(guān),非重大事情不許任何人打擾,就連曦臣和忘機也不知一年能得見幾次,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云深不知處遭難,青蘅君出關(guān),然后就不幸殞命,曦臣和忘機再也沒了雙親。
藍三長老——藍錦忘機從小就執(zhí)拗,便是等他大了些,知道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到了每月見宗主夫人的日子,他也依舊到龍膽小筑去。
藍三長老——藍錦如今你對于忘機,就像當年宗主夫人之于青蘅君,你當真以為若是你去了,他會好好守著孩子嗎?
魏無羨抿著唇不言語,藍錦已經(jīng)替她給出了答案。
藍三長老——藍錦不,他不會。
藍三長老——藍錦他只會無休無止地問靈,或是像他父親青蘅君那樣,找一間屋子把自己關(guān)起來,回憶、自苦。
藍三長老——藍錦他父親就是這樣教他的,給他做了這么一個榜樣。
藍三長老——藍錦所以如果你好好活著,忘機會是個好父親、好丈夫,若是你不在了,你們的孩子,只會是下一個忘機。
靜室陷入一片沉靜中,還站在門外的三人亦是如此。
藍啟仁朝兩個侄子看去,藍曦臣含笑斂眸,藍忘機靜默如冰。
可有些問題,不反駁便是已經(jīng)答了。
毫無疑問,若是真的失去了摯愛之人,他們當真會變得如同兄長一樣。
藍啟仁從未想過竟是這樣的,一時間也不知心里是痛惜多些,還是對兄長的怨憤多些。
曦臣和忘機兩個侄子都是他一手教養(yǎng)大的,他給了他們所有他能給的,最好的待遇教養(yǎng),竭盡全力將他們培養(yǎng)成如今百家無論誰提起都贊不絕口的仙門名士,可卻從未想過,兄長對他們的意義與影響如此深遠而沉痛。
三人在門口站著,藍錦挎了藥箱出來,看見三人也不做聲,只行了一禮便側(cè)身離去了。
過了良久,還是藍曦臣開口道。
藍渙——藍曦臣叔父,忘機,我們進去吧。
進去靜室,魏無羨還坐在桌邊一副沉思的模樣,看見三人有些驚動,慌忙起身欲拜。
魏嬰——魏無羨藍老先生,澤蕪君,藍湛。
藍渙——藍曦臣無羨不必客氣。
藍啟仁亦道。
藍啟仁不必多禮,坐吧。
難得溫和的語氣聽得魏無羨一哆嗦,只覺得極度不適應,思維發(fā)散地想,她如今這是不是也算是……母憑子貴?
藍啟仁、藍曦臣和藍忘機、魏無羨分別坐在案幾兩邊,桌上熱茶飄出裊裊茶香。
魏嬰——魏無羨不知老先生和澤蕪君來找我何事?
藍啟仁盡量放松了表情,做出不那么嚴肅的樣子,語氣溫和道。
藍啟仁魏嬰,你這兩日身體可還好?
問自然是還好的,只是從前那么一個整日里板著臉訓斥她的人忽然溫柔下來,實在也是很可怕了,尤其是對方表情僵硬,就好像是言不由衷,表面上說些關(guān)心的話,心里卻在考慮著怎么弄死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