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們是不是失敗了啊？”

小孩子的聲音又脆又響，永琪抱著小燕子的腳步一頓，想點頭但又不想承認(rèn)自己的失敗，想搖頭但又過不去心里的這關(guān)，掙扎糾結(jié)了半天也沒個結(jié)果只沉默的不說話。

小鴿子卻已經(jīng)低下了頭，悶聲說了句，“但還是謝謝哥哥啦！”一邊又把銅板塞到了小燕子身上，轉(zhuǎn)身跑遠(yuǎn)了。

永琪這才敢抬頭看小姑娘在雨里狂奔的背影，噠噠的雨聲一下兩下的像是一把錘子敲在他心上，質(zhì)問著他這就是所謂皇子所謂男子漢大丈夫的擔(dān)當(dāng)？

可沒有權(quán)力，沒有皇子這層光環(huán)，他又能做成什么事？

但再看看懷里的小燕子，他又舍不得做出那樣的決定。

因為在這樣的血海深仇面前，他選擇皇子的權(quán)力就意味著回宮，選擇了回宮就意味著和小燕子的分開，他不舍得也不能接受。

永琪一路糾結(jié)著抱著小燕子，連天的大雨陰沉一片周圍都是一片狼藉，更辨不出什么方向，在街上胡亂闖了半天，最后竟然誤了流民區(qū)。

也就是小鴿子口中那個更慘更苦的流民聚集的地方。

那一刻永琪抱著小燕子的手差點松開，顫抖著看著眼前這一片慘象，空氣里彌漫著連天大雨的霉味和食物以及尸體腐爛的腥味，大多數(shù)人都是一身破舊不堪的濕衣服裹在身上三三兩兩的圍在一起，雨聲滴答中夾雜著連綿不絕的哭聲，有的來自孩子，有的來自母親。然而在看到他的那一剎那都是一愣，然后一窩蜂的沖了上來。

永琪條件反射的握緊了手里的木棍，卻在這群人涌上來時又放下，然而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看著他們一把抽走了小燕子頭上的玉簪，然后自己開始了混亂了爭奪。

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這一群家破人亡的苦命人，誰又能說出一句斥責(zé)的話呢。

永琪抱著小燕子的手青筋暴起，心里的那一點火苗此刻已經(jīng)燃燒的劇烈，憤怒和羞辱疊加在一起，叫囂著要他一定要做點什么，他默默的退了出去，奮力的在雨水中努力的辨認(rèn)著方向。

屋漏偏逢連夜雨，家是沒找到，卻碰上了找來南陽的追兵。

人并不多，此時也被雨水打的有些狼狽，然而此時手上各執(zhí)一把長劍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步步緊逼，眸子里的狠絕即使大雨也掩不下半分，直勾勾的盯著抱著還未蘇醒的小燕子步步后退的永琪。

他閉上了雙眼，耳朵卻更能清晰的感受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那是死神臨近的聲音。

傳說人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會把這一生像畫一般在腦海里翻一遍，此時此刻永琪覺得，這句話真的很對。

這一刻他腦海里就閃過了萬千的畫面，小時候頂著烈日酷暑扎馬步背書的他，后來遇見的明媚張揚永遠(yuǎn)笑著的小燕子，跪在他面前一臉希冀求他救命的百姓，南陽衙門前那一聲輕蔑又不容拒絕的‘跪下’……

他這短暫的一生，所求并不多。小時候求能讓阿瑪看見他的優(yōu)秀成為額娘的驕傲，稍大些有了抱負(fù)理想想著為國為民做些大事，遇見了小燕子后就希望能和她相守一生。可如今他回頭才發(fā)現(xiàn)，竟然都是奢望。

他逃離了皇宮傷了阿瑪額娘的心；他沒了權(quán)力連知府都見不到更別提為民請命，經(jīng)世治國；他害得小燕子陪他顛沛流離至此甚至還差點要被人侮辱如今還要被他連累至死；到了最后，他什么都沒實現(xiàn)就要不明不白的死在刀下甚至連這些人是誰派來的都不知道……

真是荒唐又可笑的一生呢，所愛的父母、國家與小燕子，他竟然一個都護(hù)不住。

他低下了頭，緊緊的抱住小燕子，在她耳邊纏綿的留下一句又一句的對不起，想著蕭劍一定恨透了他，自己的父親殺了他的父母，自己又葬送了小燕子的命。

可耳邊卻突然噪雜了起來，他睜開眼看著大雨滂沱下模糊的世界，幾道影子交纏在一起，兵器相接下銀光閃閃，空中陡然滑過一把劍，他飛身躍起接過，利落的一劍封喉，鮮血濺了滿臉。

又順著臉頰流下，融進(jìn)了腳下那一片已經(jīng)殷紅的雨水中……

“我說過多少遍了，你們兩個不能出門外邊很危險！今天要不是我們?nèi)サ募皶r，你們兩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刀下鬼了！”

爾康難得發(fā)了這么大的脾氣，他剛剛瞧著那九死一生的畫面心都快嚇停了，此時一邊擦著臉一邊低頭數(shù)落著跪在小燕子榻邊一言不發(fā)的永琪，語氣里滿滿的都是后怕。

然而身子突然被猛的撞了一下，他再抬眼時就看到才詳詳細(xì)細(xì)問完大夫小燕子病情的蕭劍一把扯過永琪的后衣領(lǐng)把他摔在了地上，頭磕在地上砰的一聲巨響，嚇得紫薇都向后退了半步。

“愛新覺羅·永琪！你自己不想活自己去，拉著小燕子干什么？！虧我還覺得你能保護(hù)好她，虧我當(dāng)初還覺得她眼光不差，呵，瞎了眼的是我！”

他氣的雙眼發(fā)紅，永琪卻低著頭一幅任君打罵的模樣，蕭劍氣的更狠，直接一拳打在了他胸口上擊得永琪劇烈的咳嗽一聲，支撐不住的向后倒去，幸而爾康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痛心疾首的看向蕭劍，“永琪心里已經(jīng)夠苦了！小燕子被傷成這樣他難道不是最痛苦的嘛！這幾日都這么平安無事他也沒想到還會有追兵，好在我們?nèi)サ募皶r，沒有太承受不了的后果不是?！?/p>

爾康一邊說一邊示意紫薇和晴兒拉住蕭劍，晴兒嘆了口氣勸他，“這事永琪的確莽撞了，可你該恨的是那些追兵，打他有什么用。家和才能萬事興，我們已經(jīng)如此落魄了，難道還要兄弟鬩墻搞內(nèi)訌嗎？”

蕭劍的情緒果然冷靜了幾分，冷眼看向永琪，“你的事情我之后再和你算，小燕子臉上和脖子上的傷不是一般能傷到的，你們是遇見了哪個地痞流氓，我去要了他的狗命！”

柳青一聽才反應(yīng)過來為何蕭劍會如此生氣，作為看著小燕子長大的哥哥也氣的不行，拔出劍就要跟著蕭劍一起去，一直沉默的永琪卻突然開了口，聲音里滿滿的都是疲憊，“南陽衙門的，去也沒用?！?/p>

蕭劍瞬間掙脫開了晴兒和紫薇，一把奪過柳青手里的劍直逼永琪，“南陽衙門的？哈，還是你們這個狗皇帝的走狗！怎么，你們家是還嫌害得我們家不夠慘嗎？”

“蕭劍！”永琪見他厲聲喊出這句話又氣又急，聲音也大了些，可看著蕭劍是真心心疼小燕子也更加的愧疚，迎著蕭劍手里的劍“我今日去過南陽衙門，連門都敲不開。想必是黎民百姓不值得他們開門，只有五阿哥才可以吧?！?/p>

“永琪？”爾康不可置信的喚了他一聲，“你是要自報家門？不行啊，那皇上不就知道你在哪了？我們這么久的逃亡不就全白費了！”

柳青也跟著附和，“是啊，再說了要報仇也不一定就非得走正門，蕭劍認(rèn)識那么多江湖朋友，我們還怕收拾不了幾個小流氓？”

蕭劍聽說他要去自報家門也氣的不行，聲音更是大了幾分，“五阿哥是過不下去這種苦日子了？我們這群人是因為誰才出逃的，是因為才遲遲擺脫不了追兵的，是因為誰才在南陽滯留了這么久的？你現(xiàn)在說放棄就要放棄，說離開就要離開，你有考慮過大家嗎？你有考慮過小燕子嗎？

我可以不計前嫌的讓小燕子嫁給仇人的兒子，因為我知道這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反正將來也是眼不見心不煩；但絕對不能允許你再把她推到那個滿屋子都是仇人，吃人不見血的火坑里去！絕對不允許她再對著這個治下一堆草菅人命的狗官的皇帝叫爹，那個根本看不起她說她是毒婦妖女狐貍精的女人叫娘！

進(jìn)宮一年她差點丟了半條命，你護(hù)住了嗎？這次又差點是半條命。你護(hù)住了嗎？以后跟著你在宮里過一輩子，你能護(hù)住嗎？只怕是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愛新覺羅·永琪，你們愛新覺羅家已經(jīng)欠了我們一家十九口的性命了，就沒必要這么趕盡殺絕再要我妹妹一條命吧！”

“蕭劍！”晴兒連忙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太激動了，結(jié)果一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小燕子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瞪著大大的眼睛呆呆的望向蕭劍，“哥，什么叫仇人??？”

永琪不可置信的回頭看著小燕子，猛地?fù)溥^去握住了她的手，想開口卻發(fā)現(xiàn)說不出一句話，只能不住的搓著她冰冷到不行的手。

“永琪，我哥的意思是，皇阿瑪殺了我們一家十九口嗎？”

她極其鎮(zhèn)靜的說出了這句殘忍的事實，沒有想象中的聲嘶力竭，甚至那一雙手還攀上他的眼睛，努力的想從他的目光中探究出一點否定的意思。

可永琪望著她那雙澄澈的眸子，卻只能點頭。

“??！”

她尖聲叫了出來一把推開永琪，整個人縮成一團(tuán)在床上的角落里，永琪又心疼又無奈的想把她抱在懷里卻被推開，她一邊用力的向后縮著一邊揮著手要他起開，幾次之后見她掙扎的實在是太強(qiáng)烈只能作罷，舉著手跪在榻邊，“好好好，我不碰你?！?/p>

再開口時卻已經(jīng)夾雜了哭音，滿眼都是心疼和不舍，“小燕子，我知道這樣的事情對你沖擊太大，我知道我不該瞞著你，我沒有資格讓你原諒我，更沒有什么資格去要求你放下仇恨依舊和我在一起。我更知道，我的道歉沒有意義也沒有力量。

可我還是想說，我很愛很愛你，我從來沒有后悔過和你在一起，從未想過因為任何要放棄你，也不會讓任何事情阻止我們在一起。但就在剛剛我們被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九死一生的那一刻，我第一次后悔了。我希望你永遠(yuǎn)都別認(rèn)識我，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想去報仇就去報，想肆意江湖就過著閑云野鶴的日子。

但這只是一件，自從我們逃亡以來，從滄州到洛陽再到南陽，我發(fā)現(xiàn)有太多事情在沖擊著我，讓我有些招架不住了。

滄州的老婆婆、洛陽的獵戶，他們那些平凡又悲傷的故事讓我覺得原來所謂的人間不是天堂，原來所謂的自由要付出太多的代價。那時候我就在想，在民間挺好的，我也要做蕭劍那樣的大俠，我要為這些人去對抗世間的不公，我要用我自己的力量去幫助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就像我憑著一雙手一把弓也能救了獵戶大哥一樣。

可是南陽的大雨告訴我，南陽的知府衙門，你身上的這些傷，我們今日的九死一生告訴我，不是的，在強(qiáng)權(quán)面前，讀過的書、練過的武、手里的萬貫家財都沒有用，唯有權(quán)力，更高更大更強(qiáng)的權(quán)力。不然我所有的理想抱負(fù)都只是個笑話罷了。

剛剛柳青說的對，我們當(dāng)然可以收拾這些人，但我們手里的刀劍，能救萬千的百姓嗎？能救這些被大雨困住了生命的黎民嗎？

蕭劍是江湖大俠，在乎的是快意恩仇。我是國朝皇子，學(xué)的是仁義禮信，擔(dān)負(fù)的是蒼生萬民。我該做的是以我的身份壓住這里的聲勢，讓他們不得不賑災(zāi)救濟(jì)這片土地上苦難的人民。我要做的是讓百姓看見朝廷沒有放棄他們，皇上依然記掛著他們，從而對大清永遠(yuǎn)的忠誠。我得做的是替我爹贖罪，替我爹守護(hù)好他治下的這片江山與人民。

只是小燕子，我知道，我這么做對不起你?！?/p>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連蕭劍都放下了手里的劍，永琪依舊注視著小燕子的眼睛，她卻遲遲沒有抬眸與他對視，埋首在頸間不做聲響。

他抬手又放下，最后還是忍住了想抱一抱她的沖動，只坐到了榻子上靠她更近了些，“小燕子，無論你做什么選擇我都支持你。就像我相信，你也會支持我做的選擇一樣。

如果，如果你想通了，不起計較那些前塵往事，我發(fā)誓一定會用我的生命來愛你，這輩子再也不會放開你的手，無論生死。

可如果你還是過不去心里的那一關(guān)，那就和蕭劍他們一起去大理吧。替我看看家家有水戶戶有花的世外桃源。而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用我自己的力量去為你們守護(hù)一個太平與富足的盛世?！?/p>

說到最后他忍的眼眶猩紅也不肯落一滴淚，卻看見手掌上一滴滴溫?zé)崧湎掠只_，他輕柔的用指腹刮蹭著抹去，一下兩下的，仿佛在做一場漫長又纏綿的告別。

她的眼淚卻更加的洶涌，斗大的淚珠一顆顆的涌出打濕了一片，卻還拗著不肯抬頭，只聲嘶力竭的喊著“皇阿瑪為什么要殺了我們一家十九口啊，我爹娘怎么會是皇阿瑪殺的??！”

她哭的又痛又急，卻又用力的甩開永琪在后背輕拍的手，整個人撲倒蕭劍懷里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哭還一邊喊著，“你走啊，你愿意當(dāng)你的五阿哥就去當(dāng)，我才不要和你扯上關(guān)系，我才不要，我才不能……”

紫薇和晴兒都哭出了聲，永琪終于也沒忍住淚水，可看著外邊驚雷陣陣雨聲更烈，也只能把手攥的越來越狠，規(guī)規(guī)矩矩向眾人作了個揖，哽咽的開口道“諸位兄弟姐妹，這場逃亡的驚心動魄全在永琪。逃亡是因為我與欣榮的指婚，追兵是因我而起，小燕子是因我而傷。但以后都不會了，只盼望諸位能幫我照顧好小燕子，無論是在南陽，還是在，在以后。

如果各位真的要離開，還請去知府門前送個信，我盡力為大家安排妥當(dāng)?！?/p>

說完，他轉(zhuǎn)身提劍離開，背影迅速的與黑夜融為一體消失在了雨幕里……

可他終究還是沒忍住回了頭，燈火下的小燕子還撲在蕭劍懷里，還挽著同心髻，卻少了那支他當(dāng)初買來討小燕子歡心的玉簪。

這唯一的見證著兩人感情的信物，竟然也在這場大雨中消失了，那他們的感情呢，也會消失嗎？他們的未來呢，也會消失嗎？

只怕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