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蒙昧的瞬間，他突然憶起從前，紅燭搖曳成雙的那刻，他也曾真心期盼過，可以得到一位賢惠溫柔的名門閨秀，相伴一生為妻。

瑯?gòu)?，固然不是他自己的選擇，卻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選擇。他掀起金線綾羅紅蓋的那一眼相遇，她也曾真心而期待地說過“妾身愿以富察氏的百年榮光，相隨夫君左右，為夫君生兒育女，為賢良妻室。”

或許曾經(jīng)，他們都曾真心地期盼過，未來的日子可以風光明媚，永無險途。

卻最后，他和她一一失去自己共同的孩子。長子，第七子。唯余下一個璟瑟，如今也要嫁為人婦，不得承歡膝下。

一場數(shù)十年的姻緣所得，只能留下這些么？

皇帝用力搖了搖頭，似要擺脫這種不悅情緒的困擾，索性邁步朝前走去。李玉早已帶人候在外頭，見皇帝獨自負手出來，覷著皇帝的神色，乖覺地問道

李玉皇上的臉色不太好看，是為皇后娘娘的病情擔心吧？皇上真是情深義重，一直陪著皇后娘娘。

皇帝并不回答，李玉忙收了話頭，恭謹問道

李玉皇上，夜深了。請旨，去哪兒？

皇帝揚了揚臉，不假思索道

弘歷去昭貴妃處。

像是想到了什么，皇上再次改口

弘歷等等……去嫻貴妃那里。

李玉響亮地答應了一聲，扶了皇帝道

李玉嗻?；噬掀瘃{！

一行人迤邐而行，不過幾步，只聽得身后哀聲大作，宮人們放聲大哭。趙一泰疾奔而出，跪倒在皇后的青雀舫外悲聲大呼

萬能配角（青雀）皇后薨逝——

皇帝怔了怔，有冷風猝不及防地撲進他的眼，扯動他的睫，那樣細微的幾乎不可察覺的疼痛，如細碎的裂紋，漸漸蔓延開去。他的聲音恍然有幾分凄切，在深沉的夜色里如碎珠散落

弘歷永璉，永琮，你們在地下別怕，你們的額娘來陪你們了。

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亥時，皇后富察瑯薨于德州，年三十七。

皇后薨逝那夜，皇帝一直靜靜坐在自己的龍舟之內(nèi)，深深的沉默仿佛巨大的山脊將皇帝壓得沉重而無聲。如懿聞得消息，早已換過一身素凈衣衫，只以素銀釵并白色絹花簪鬢?；实劭±实拿嫒菰诨椟S燭火的映照下，有著虛弱的蒼白。想是許久未眠，他的眼微微地腫著，暗紅的血絲布滿青白色的眼底，如縱橫交錯的血網(wǎng)。

如懿和阿箬依在皇帝身邊，兩個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仿佛只有一個似的。相對亦是只影寂寥。夜風吹起涌動的水波，拍在船身之上，悠悠蕩蕩發(fā)出沉悶綿長的聲音，和著遠遠傳來的哭聲，緩而重地拍在心上。

皇帝以阿箬身子弱為由，派人把阿箬送回去了，隨后定定看著如懿許久，半晌之后才幽幽地輕嘆一口氣

弘歷皇后死了，但她至死不認。

如懿握著他的手，冰涼冰涼的手指，和自己的一樣，彼此抵觸交纏，卻始終暖不過來。她的神情平靜至極，徐徐道

如懿至死不認，也已經(jīng)是做下了的事情。

皇帝斜倚在椅上，明明是乍暖微涼的春夜，他的長吁如嘆，卻是秋色初寒的冷

弘歷皇后拿著富察氏百年的榮耀和福祉發(fā)誓，她做過的她認，可玫嬪與怡嬪失子之事，她至死不認。

如懿的身體微微一顫，牙關(guān)緊咬處有訝然之聲逸出。她仰起臉問

如懿富察氏百年的榮耀和福祉？她真的拿這個來發(fā)誓？

連她亦是知道的，身在眾星拱月的鳳位，心心念念著誕育皇子，穩(wěn)居后位的女子，最在意的，也不過是富察氏的榮耀，看來還有一個人隱藏在幕后。然而她的神色旋即冷了下來

如懿也不過是發(fā)誓而已，臣妾不相信誓言?；噬?，素心與蓮心是皇后的心腹隨身，許多事咱們?nèi)缬幸蓡?，如今皇后薨逝，或許可以從她們口中探知些許。

皇帝靜了片刻，沉聲喚了李玉，然而入內(nèi)的卻是進忠，他叩首道

進忠皇上，李公公方才出去了，奴才候著。

皇帝也不理會，只道

弘歷你在也是一樣，去傳素心和蓮心過來。

進忠正答應著要轉(zhuǎn)身出去，忽然見外頭簾影一動，一個人影閃了進來，恭順地垂首站在一邊，道

李玉奴才李玉給皇上請安。

他跪伏在地，看了進忠一眼，沉聲道

李玉皇上不必去喚素心了，奴才適才出去，便是聽人來報說素心觸柱而死，殉了皇后娘娘。

皇帝與如懿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讀到一絲震驚之色，不禁相顧失聲

素心殉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