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厲青依約來接龍望。
經(jīng)過鬼門關(guān)時,正巧遇上黑白無常勾魂回來。
白無常名為謝必安,面色蒼白,還能看出幾分俊美來。
黑無常名為范無咎,雖然模樣周正俊朗,卻一看就脾氣不好的樣子。
見著龍望,范無咎立刻露出笑容,只是那笑容多少有些不懷好意。
龍望見著范無咎只想繞道走,厲青見他如此,瞥了范無咎一眼,算作無聲的警告。
謝必安微笑著拉住范無咎,眼神中帶著濃濃的“你最好給我收斂一點不然回去要你好看”。
范無咎這才無趣地撇了撇嘴,專心帶鬼魂去了。
走過了黃泉路,順著忘川河走,就到了酆都城,
酆都城墻用櫛比鱗次的黑玉石堆砌而成,字形奇特詭異的“酆都”二字浮在高處黑石之上,城門前的骨頭路邊,綻放著大片的彼岸花,一眼望去,像是鮮血蔓延開來。
“酆都”二字之上的城墻上固定著一列用銀做的燈盞,盞中懸著幽藍(lán)色的鬼火 ,燙金的文字逐字刻于每一顆鬼火之下。
城墻上的樓閣內(nèi)黑壓壓一片,只望上一眼,寒意便順著脊背而上。
陰森藍(lán)光之下,城墻下方玄色大門處,置兩尊兇獸石像。
石像旁分別刻著兩聯(lián)黑字:
莫問莫辯陰陽咫尺輪回六道
鬼言鬼語善惡無分張牙舞爪
那兩尊石像今日可神氣得很,見了龍望也只是不屑地鼻孔出氣,倒沒有那副氣的冒煙的樣子。
至于原因嘛,只是龍望初見這兩石獸的時候腹誹了一句真丑。誰知道這石獸能窺見人心所想,當(dāng)即記恨上龍望了,龍望每次從城門口過都要給個下馬威。
厲青從兩尊石像的口中取來兩塊青色的玉石,注入法力,這兩塊色澤如潤的青玉石便合二為一,在空中旋轉(zhuǎn)著上升,發(fā)出耀眼光芒。
厲青見狀,冷笑一聲。
陸之道那老家伙就知道整這些沒用的東西。
光芒過后,兩只石獸慢慢旋轉(zhuǎn)至相對,向后退去。
在石獸移動的“轟隆隆”聲中,青桐做的酆都城門緩緩向兩邊打開。
城中繁華之聲,聲聲入耳。
亭臺樓閣沿著三途川而起,河中漂流著銀絮樹的葉子,像碎星似的撒在河面。樓閣檐牙上掛著金燦燦的花燈,金色的光輝把沒有天空的冥府照的跟有太陽照耀似的。冥府的上空是一團(tuán)摻雜著玄色與朱紅的混沌,與花燈的金光交相輝映,竟映合出一片詭異的凄美來。
樓閣上映出花枝招展的女子和香客的身影,有情人于高樓上相約。商戶招呼著客人,城內(nèi)人群來往不絕,說話聲,叫賣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娘L(fēng)鈴聲,不絕于耳,熱鬧非凡。他們大多戴著面具或是穿著披風(fēng),遮住了臉,看不見真容。
這樣看來,倒與人界的集市無差。
在這里有賣各種各樣的稀奇玩意,都是從五界搜刮來的好貨。
跟著厲青走進(jìn)城,順著街一直走,賣什么的都有。
不過兩人可沒什么興致逛街,此次回酆都的目的只有一個,便是探查醉軒閣,查找有關(guān)縛魂靈的線索。
縛魂靈是被消除了生前記憶的鬼,行動遲緩,心智不如三歲孩童,大多數(shù)時候是呆滯的。
這些鬼被鎖了魂之后,在生死簿上的記錄會被暫時地隱藏起來。
縛魂靈若是被他人買走,靈魂會被打上主人的印記,有了主人的力量注入,便能行動靈活,從此卻只能聽主人的差使,不能有自己的思想。
若是被崔判發(fā)現(xiàn)還好,察查司一出手便能救回來;若是隱藏太好,崔判未能發(fā)現(xiàn),短則幾百年,多則永生永世,都要作別人的奴隸。
煉制縛魂靈是從冥府傳到人間的邪術(shù),崔判為了縛魂靈一事早已焦頭爛額,人間卻也出現(xiàn)了殺活人煉制縛魂靈的事。
龍望作為地府判官,調(diào)查縛魂靈源頭是崔判交給他的任務(wù),前去人界一是為了找回自己的記憶,二是為了調(diào)查縛魂靈。
醉軒閣是酆都城內(nèi)最大的酒樓,其主人是冥府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名為鬼君子,也是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主。
聽厲青的描述,龍望大體知道了鬼君子是個什么樣的人——十分有錢,熱衷于賺錢,還很會花錢。
奢靡,就是鬼君子的代名詞。
而厲青似乎與鬼君子有什么過節(jié),一聽縛魂靈一事和醉軒閣有關(guān),那可是開心得很啊,當(dāng)即冷笑一聲,提了長.槍就要去抓人。
今夜總算能讓他如愿了。
龍望作為冥府里的生面孔,決定先進(jìn)醉軒閣探查探查情況。
畢竟厲青瞧不起鬼君子,鬼君子名下產(chǎn)業(yè)他都沒去過。而經(jīng)常在醉軒閣里酩酊大醉的陸之道倒是對醉軒閣的情況熟的很,只是厲青不想問他,說是見了他就覺得晦氣。
龍望站在醉軒閣門前,正了正自己的面具——厲青特地給挑選的修羅面具,就是防著別的鬼來找麻煩。
酒樓門口不斷有人進(jìn)出,龍望還沒進(jìn)去,就已經(jīng)隱約聽見里面的管弦聲,酒香已經(jīng)縈繞在鼻尖。
確保面具完整地遮住了自己的臉之后,龍望抬腳進(jìn)了醉軒閣。
管弦聲在耳中放大,龍望看著閃著橘黃燈光的明亮大廳,酒客的模樣在簌簌撒下的金粉與紛飛搖曳的紗裙飄帶中模糊。
酒樓大廳中搭了歌舞臺,美麗曼妙的舞姬不停地起舞,彈奏著樂器的歌姬一刻不休地吟唱詭譎浮華的艷曲。
杯盤碰撞,投壺抓葉子牌的玩樂聲不絕于耳。
纖細(xì)美麗的侍女魚貫而入,雙手拈著銅酒壺向酒客的琉璃盞中倒酒,酒水入盞的聲音悅耳動聽,濃重的酒香味充斥著鼻腔。
紙醉金迷的糜爛氣息,讓龍望有些頭暈。
酒樓有兩層,從一樓大廳處可以看見二樓的客房,應(yīng)是為了方便二樓的客人觀賞歌舞。
龍望混在酒客之中,摸清了酒樓的構(gòu)造與人員分布,便尋了機(jī)會出了酒樓,與守在外面的厲青匯合。
龍望回憶著方才看到的場景:“酒樓有兩層,我們要找的房間是二樓最里面那間。護(hù)衛(wèi)都在一樓,二樓只有酒客,你只管上去便是。不過……”
龍望看著厲青,認(rèn)真道:“那酒的味道太重了,讓人頭暈,光是聞著就快醉了。你可別中招了。”
厲青冷笑一聲:“憑他醉軒閣的酒還想讓我醉?”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p>
厲青嗅了嗅龍望身上的味道,皺眉道:“你喝酒了?”
龍望歪了歪頭:“裝樣子也要裝的像嘛是不?”
厲青冷哼一聲,將長槍拿在手中:“行了,你回察查司,等我的消息?!?/p>
說罷,抬手示意身后的十幾名察查司鬼吏跟上。
龍望看著那身著貔貅紋藍(lán)袍,帶有貔貅額飾的察查司鬼吏跟著一身鴉青的厲青隱了身形,飛上酒樓樓頂。
這一切沒有其他鬼察覺。
龍望卻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可也說不上來哪不對。
總之,龍望先回了察查司,等厲青的消息。
等到厲青回來,已經(jīng)是一個時辰之后了。
龍望見到厲青時,厲青正在和陸判官說話。
陸判官一身藍(lán)袍,模樣俊秀清逸,笑容和熙。
“是魂弒。”厲青冷著臉道。
陸之道用骨扇遮住了下半張臉,露出的漂亮眼眸中帶著危險的寒意。
“何人狗膽包天,竟敢用魂噬對酆都城的鬼下手,真有意思?!?/p>
厲青冷著臉,目光如刀,寒光乍現(xiàn):“鬼君子不是幕后主使。此次的主謀敢將交易地點放在醉軒閣,想來不怕得罪鬼君子?!?/p>
“可有抓到交易人?”
“那人給縛魂靈下了魂弒,自己毀了靈魂灰飛煙滅,想要死無對證。”
“販賣鬼口已是重罪,還欲下魂弒殺鬼滅口。待抓住幕后主使,我定教他嘗一嘗三十六地獄的滋味!”
陸之道不似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樣,臉色冷峻,竟和厲青有幾分相似。
厲青站在那縛魂靈身旁,看著他脖子上的黑色印記,探出手,指尖碰了一下那印記,便立刻被灼傷。
黑色的火星腐蝕著厲青的手指,像是密密麻麻的蟻蟲四處爬動。
陸之道上前握住厲青的手,用了道簡單的治愈口訣,那黑色的火星慢慢消退。
厲青冷冷盯著陸之道,陸之道無奈道:“這不是怕你受傷嘛?!?/p>
厲青抽回手,冷道:“下咒人法術(shù)低劣,不過偷師學(xué)成,威力一般,傷不到我?!?/p>
陸之道沉吟片刻:“威力一般的魂弒只有人間的道士才用。此番出現(xiàn)在酆都城,便表明今日的鬼口販賣與人界有關(guān)?!?/p>
陸之道將目光移向龍望,笑意漸深:“我想聽聽小友的想法。”
兩人談話時,龍望在一旁默默聽著,此番突然被點名,便道:“既然與人界有關(guān),便要到人界繼續(xù)調(diào)查?!?/p>
陸之道瞇著眼笑,道:“還未問過小友,在人間過得可還好?”
“我成了仙門凌云樓的弟子,雖然人生地不熟,但好在師尊和師兄他們對我很好。”龍望說著便不自覺地笑起來。
“那我就放心了?!标懼罁u著骨扇,“調(diào)查縛魂靈一事,還得拜托小友時時上心了。此次的幕后主使來頭不小,既熟悉冥府,也熟悉人間?!?/p>
“冥府這邊有我們盯著,人間那邊就只有你了?!眳柷嗫聪螨埻?,笑道,“當(dāng)然,我會時時幫你的。”
龍望聞言對厲青笑道:“謝謝厲青兄啦!”
陸之道盯著這兩人,骨扇遮住下班長臉,神情晦暗不明。
“對了,一直沒告訴你,我現(xiàn)在有名字了?!饼埻麚P(yáng)眉一笑,那神情,像極了龍晏。
厲青:?
“龍望,你們覺得如何?”
厲青沉吟片刻,問道:“哪個望?”
陸之道問道:“有什么寓意嗎?”
這兩人一起問出口,互相對視一眼,又互相嫌棄地移開眼神。
龍望一怔,其實這就是賣茶老伯死去的兒子的名字罷了,要說寓意,可能只是老伯思念兒子的一種方式罷了。
可是龍望鬼使神差地回道:“是期望已久的望。”
厲青笑道:“那還真不錯,你師兄真喜歡你啊?!?/p>
陸之道眼神一沉,低聲喃喃道:“白云在青天,可望不可即……”
厲青和龍望都沒有聽見陸之道在小聲說著什么,厲青只道這人活的時間太長,就喜歡自言自語。
龍望突然想起了什么,轉(zhuǎn)向陸之道,問道:“陸大人,在下還有一事不明?!?/p>
陸之道頷首,示意龍望說下去。
“在下與厲青兄都是鬼魂,為何在下的師兄能察覺到厲青兄身上的鬼氣,卻察覺不到我的?”龍望一頓,補(bǔ)充道,“在下的師尊與同門也都沒有察覺到?!?/p>
陸之道瞇起眼道:“確實奇怪。小友雖然并非鬼魂,但也沾染了不少鬼氣,按道理,仙門中人當(dāng)是分辨的出來才對?!?/p>
“察覺不到豈不正好?!眳柷嗬渲樀?,“這樣就不用像我一樣,去凌云樓一趟,還得費盡心思地遮鬼氣。”
龍望聞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的在理?!?/p>
陸之道皺起眉頭。
小友并非鬼魂,也并非人妖魔,近來也沒有聽說有神官失憶失蹤的,就連孟玉都將他認(rèn)作了鬼。
陸之道抬眸瞧了一眼和厲青說著什么的龍望,心道:也不知小友究竟是何方神圣,其法力與日俱增,不過幾日不見,竟已增長到與厲青比肩的地步。
厲青自是察覺到了龍望法力的變化,不過龍望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厲青也忽略了這點。
只是龍望法力增強(qiáng)過于迅速,難免讓人有所疑惑。
“龍…望兄,你有沒有覺得,你失憶前可能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厲青終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龍望歪了歪頭,道:“我可覺得了!”
“你看看我,不是人也不是鬼,自帶法力,又是崔大人所說的天上地下來去自如的自由之身,怎么可能是籍籍無名之輩?!?/p>
“這么說,咱們冥府是撿了個寶回來?”陸之道笑著調(diào)侃。
厲青十分認(rèn)可地點點頭,雖然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道:“時辰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免得凌云樓的人起疑?!?/p>
龍望應(yīng)了一聲,便和陸之道告別,和厲青一同離開了察查司。
陸之道獨自站在原地,搖著骨扇想了想,決定去奈何橋?qū)っ嫌袢ァ?/p>
金陵的夜晚安靜得過頭了,明明是夏夜,卻連蟬鳴都聽不到。
龍晏獨自躺在床上,燈盞里的蠟燭還燃著,蠟油不時滴落。
龍晏用手枕著頭,想著今日所聞,眼神一黯。
龍家滅門一事,是龍晏心中最大的傷痕,結(jié)了痂卻從未愈合。
龍家上下一百三十口人,除了龍晏,都像林知府說的那般,仿佛被什么東西吸干,一夜之間盡成了干尸。
龍晏本來也是要成為其中一員的,只是當(dāng)自己醒來時,手腕上還殘留著傷口,兇手卻不知為何放過了他。
他瘋了一樣地在龍家尋找著和自己一樣的幸存者。
父親、母親、妹妹、管家、奶娘……總會給他帶稀奇玩意的小廝,死了個干凈,整個龍家只剩下他一個活人。
撕心裂肺地哭泣之后,剩下的就是無盡的絕望。
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仇人是誰,不知道該如何報仇,弱小,十三歲的少年抱著親人的尸體,渾渾噩噩地茍活著。
濃重的血腥味,引來了山上的狼群。
在體內(nèi)肆虐的靈力將金色的火焰燒向了天際,將兇煞的妖魔燒成灰,卻傷不了虎視眈眈的餓狼。
被撕咬的傷口,鉆心地疼,不甘心的怨恨,更疼。
刀光過后,餓狼盡數(shù)倒下。
龍晏見到了江臨風(fēng),那個路過此處的修道者,將他抱入懷中,帶回了凌云樓,收作弟子。
龍晏眼前浮現(xiàn)的盡是死去的親人。
三年,想要手刃仇人的感情太過激烈,龍晏有意識地讓自己盡量遠(yuǎn)離殺戮,壓下心中的仇恨
可是今日所聞便讓怨恨與悲傷久違地充滿了內(nèi)心。
師尊要我做個切斷紅塵往事,無甚憂慮的仙門弟子,我便做了,刻意地忘記血海深仇,將自己藏于凌云樓之中。
就像是從未發(fā)生過。
可我怎么能,怎么能當(dāng)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龍晏狠狠閉上眼,緊緊捂著胸口,心中的惡念不斷被放大,控制不住的恨意讓人發(fā)顫。
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龍晏放開捂著胸口的手,緩緩睜開眼。
這是上天給我的機(jī)會,一個報仇雪恨的機(jī)會。
燈盞中的蠟燭流盡了最后一滴蠟油,火焰逐漸縮小,最后歸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