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隨著年羹堯一路風塵仆仆,終于到了巡撫衙門。衙門里早就亂作了一團,巡撫大人私自微服出巡,又不帶上隨從,多日遲遲未歸,嚇得留守的賀成和一眾小官差點兒沒上奏朝廷。
如今不但是年大人完好無損地回來了,還帶回來了一個錦衣華服的陌生男子,更是惹得大伙兒議論紛紛。
年羹堯端坐朝堂,一拍手,那些吵吵嚷嚷的官吏即刻噤若寒蟬。他拉過胤禛,向堂下眾人道:“這位是尹四尹公子,是我年羹堯的結拜大哥。”
此言一出,更加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賀成是頭一個起哄的:“這從來沒有聽說過年大人有什么結拜兄弟,怎么這次出巡一趟,倒帶了個兄弟回來?!?/p>
年羹堯被他們七嘴八舌吵得心煩,正想給他們點顏色瞧瞧,胤禛卻先開了口:“我知道你們呢,對我義弟,也就是年大人一直頗有微詞,覺得他行事與前人不同??墒俏揖蛦柲銈?,眾水皆濁難道只能同流合污?一個清正廉潔體恤百姓的巡撫,難道不值得你們稱頌嗎?”
堂下頓時一片寂靜。
年羹堯拉過胤禛,齊齊向外走去:“咱們走,隨他們說去吧?!?/p>
胤禛隨著年羹堯在偌大的巡撫衙門閑逛,一眼瞥到了角落里一副落了些許灰塵的弓箭。
愛新覺羅家族一直自詡是馬背上得來的天下,到了如今的康熙一朝,更是看重諸位皇子的騎射之藝。胤禛的箭法在眾位兄弟之中不算出色,可他這時卻突然來了興致,又想年羹堯是進士出身,必然不擅射獵,便有心與他比試一番。
年羹堯見他逐漸放緩了腳步,又瞧見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副弓箭,心里有了幾分主意:“大哥可是想要同我一起切磋箭法?”
胤禛見年羹堯戳穿了他的心思,也不再隱藏,徑直一大步跨上前去,取下那副黑漆金絲弓,這弓還有幾分沉重,頗能考驗臂力。
年羹堯從身后取了箭囊,抽出一支羽箭遞給胤禛。胤禛將箭搭在弓上,左手持弓,右手搭箭,雙腳前后微微分開站立,將眼睛瞇成一條縫,弓弦從他戴著紅玉扳指的拇指微微擦過,松手的一剎那,說時遲那時快,那離弦的箭似離巢的雛鳥,揚著羽翼認準了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砰”地一聲落在不遠處的草靶紅心上。
隨著這手起箭落而來的,還有年羹堯的拍手叫好:“大哥好箭法,干脆利落?!?/p>
胤禛隨手把弓遞到年羹堯手里,狡黠一笑,道:“不知道年大人的箭法怎么樣呢?”
年羹堯又從箭囊里抽起一支箭,正要拉弓,胤禛拉住了他:“光是射箭沒意思,不如咱倆比試比試?!?/p>
年羹堯不但沒有退縮,反倒更加興奮起來,道:“這是個好提議,可比箭就有輸贏,輸了如何,贏了又如何?”
胤禛揚了揚自己拇指上的扳指,得意道:“這紅玉扳指,不值一萬也值八千,若是我輸了,就拿它抵給你。”
“若是我輸了呢?”年羹堯又問。
“你沒有學過騎射,這比試本就不甚公平,若是你輸了就什么也不用給,這只賺不賠的買賣,你不會不做吧?”胤禛默默轉(zhuǎn)動著手上的扳指。
“當然不會,大哥先請。”年羹堯說著拿出十支箭,一翻手腕齊刷刷地呈到胤禛面前。
胤禛幾箭連發(fā),轉(zhuǎn)眼間已有九箭中靶心。
年羹堯拍手大笑道:“沒想到大哥你的箭法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了。”
胤禛連中九箭,本就有些洋洋自得,又見年羹堯如此夸贊,更是喜上眉梢,稍有懈怠,這第十箭竟然脫靶。
胤禛遺憾地一拍大腿:“就差這么一點兒。”
年羹堯不緊不慢地從箭靶上把這九支箭一支一支拔下來,安慰道:“就是九支箭,年某也覺得是李廣再世了?!?/p>
胤禛正懊悔之際,卻見年羹堯獨自一人站到胤禛方才所立之處,張弓搭箭,英姿勃發(fā)。
胤禛見他神色自若,行為老練,絲毫不像從未接觸過箭弩的文人,驚訝道:“難道雙峰也習過騎射?”
年羹堯卻搖頭道:“我父只教過一些刀劍功夫,至于騎射還真從未接觸過?!?/p>
可他站姿有板有眼,持箭之手穩(wěn)穩(wěn)當當,“刷刷刷——”幾聲,羽箭呼嘯而過,轉(zhuǎn)眼間,對面靶上紅心赫然立著十支長矢。
胤禛瞧得眼睛都直了,難以置信道:“雙峰,你可別是誑我吧,你才是真正的李廣再世呢?!?/p>
年羹堯有些羞赧地低頭一笑,道:“多謝夸獎,只不過我剛才見大哥你射箭的模樣,有心模仿罷了。說起來,還是大哥你教的好?!?/p>
胤禛心中大為贊嘆,他原以為年羹堯是個深諳詩詞歌賦,治國安邦大道理的讀書人,可到了四川以后,又覺得他是個心懷天下,體恤百姓的好官,現(xiàn)在,更是對這個天資聰穎的年輕人刮目相看。
年羹堯見他一直低著頭思考著什么,說笑道:“怎么,這扳指舍不得給我了?”
胤禛一愣,轉(zhuǎn)而大笑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既然答應了你,當然是不會反悔的,拿去!”
說著,胤禛把手上的扳指褪下來,在空中拋出一條弧線。年羹堯伸手將它接住,緊緊攥在掌心。
“我不能白白要你的東西?!蹦旮蛘f著轉(zhuǎn)身進了屋。
過了一會兒,他從里屋出來,手里提了一頂寬大的氈帽。
“這是?”胤禛不解。
“所謂禮尚往來,你的扳指價值連城,我這頂氈帽是比不上的,不過這是幾年前我阿瑪從樓蘭帶回來的,在我心里也值千金重,今日我就把它送給你了?!蹦旮蛘f完就把這頂氈帽鄭重其事地戴到了胤禛的頭上。
胤禛沒有去照鏡子,也看不到自己如今戴上氈帽的模樣。
可他看著笑得像個孩子般歡樂的年羹堯,只覺得眼前這個人,不是堂堂四川巡撫封疆大吏,也不是自己一心要尋的那個輔弼良臣,而只是一個最純凈最真心的知己。
“雙峰,多謝你的氈帽?!必范G搜腸刮肚想了許久,還是覺得多謝這兩個字最適宜。
年羹堯只是一笑,轉(zhuǎn)身向內(nèi)堂去了。
翌日,年羹堯這一覺睡到了正午,太陽掛上了樹梢才迷迷糊糊地爬起來。許是前幾日東奔西跑太過勞累,許是昨日比箭耗了體力,他揉著眼睛,朦朦朧朧地從屋里往外走。
“雙峰——”年羹堯隱約聽到有人在喚他。
“大哥?”年羹堯見到胤禛,一臉歡喜地端著一碗面站在門口。
“雙峰,我在這兒等了你很久了,你一直沒有起來,我怕打攪你,就沒去叫你?!必范G的語氣格外興高采烈。
年羹堯撓撓頭,伸手去點了屋里幾盞燈,屋子一下亮堂起來,外頭陽光也格外刺眼,弄得一片流光熠熠,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才是正午,怎么就點燈了?”胤禛疑惑道。
“是嗎?瞧我,都睡迷糊了?!蹦旮虿缓靡馑嫉匦π?。
“快,把面吃了。”胤禛說著端過自己手中的一碗陽春面。
“是你親手做的?”年羹堯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
這話問得突然,胤禛有些不知所措,可他想了一想,就點點頭大方承認了。
年羹堯正埋頭吃著面,夾起一筷子面剛要往嘴里送,見胤禛竟然托著腮一臉無辜地看著他,還親口承認了面是他親手做的,這面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的手只好怔怔地停在空中。
胤禛急忙解釋道:“聽他們說,今日是雙峰你的生辰,我想我也沒有什么可以送你的,就為你做了這碗長壽面?!?/p>
年羹堯更是一頭霧水,道:“今兒是我的生辰嗎?怎么我自個兒都不知道?”
胤禛驚道:“這可是你手下的那些小吏說的,難道今日真的不是雙峰的生辰?”
年羹堯心底一下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嘆息道:“大哥準是被他們騙了。我來這里才幾天呢,大多時日又在外頭,他們怎么會知道我的生辰?”
胤禛有些尷尬地笑道:“唉,我本想著給雙峰你一個驚喜,誰知道倒成了我的不是了?!?/p>
年羹堯沒有說話,只是大口大口地把這碗面吃得干干凈凈,最后向著胤禛一亮碗底,大笑起來:“這碗長壽面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長壽面了,為了它,我年羹堯再過一次生辰,又有何不可?”
胤禛也笑了,他真希望自己真的是那個富商公子尹四,這樣,就可以每一年都親手給雙峰做一碗長壽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