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回來的時(shí)候,隆科多竟然站在門口。他先前以為他早就離開了。一時(shí)間還有些不知所措。
隆科多見胤禛前來,也有些尷尬地笑笑,道:“皇上已經(jīng)把傳位的旨意交給我了,他似乎還有些話想和你說,你去吧。”
胤禛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一種無名的恐懼。
他看著隆科多臉上有些奇異的神情,試探著說:“舅舅,皇阿瑪究竟怎么樣了?”
隆科多無奈地?fù)u搖頭,壓低了聲音,緩緩?fù)鲁鏊膫€字來。
“時(shí)日無多?!?/p>
胤禛早就知道,這次來暢春園,可能是與皇阿瑪見的最后一面了,可真的到了這一刻,他還是有些難過,夾雜著恐懼還有一絲淺淺的帶血的喜悅。
他走了進(jìn)去,這時(shí)的康熙已經(jīng)端坐在床上,喝下了參湯,更是精神矍鑠,紅光滿面。不知是那碗?yún)木壒?,還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
屋子里一片昏暗,看不清康熙的面容。聽隆科多說,是他出門后皇上特意囑咐梁九功將所有燭臺撤下去的。
胤禛從一旁拿起一支紅燭,微弱的燭光搖晃著他那蒼松般的身影。他惶惑道:“皇阿瑪,您還有什么要告誡兒子的?”
康熙只是楞楞地打量著床下的胤禛,他還是那樣滴水不漏,謹(jǐn)言慎行。
“你皇阿瑪老了,沒用了,未來還有許多事,要你獨(dú)自面對。這一切,該結(jié)束了?!?/p>
他的生命就如胤禛手中拿的這支燃燒的紅燭,在一剎那綻放過最明亮的光來,照得滿堂燈火通明。這一束光,從暢春園窄窄的窗臺,照到了整個紫禁城,照到了準(zhǔn)葛爾,照到了乾清宮,那正大光明匾的背后。而這只紅燭,終于燃到了燭芯最末尾處。
一滴滾燙的蠟滴在胤禛手背上,胤禛這才發(fā)現(xiàn),那灼燒著他的,除了這蠟,還有他的淚。
“皇阿瑪——”胤禛呼喊。
他紅著眼,踉踉蹌蹌走到門口。
小太監(jiān)見他這般狼狽模樣,心知大事不好,雖已早做了準(zhǔn)備,還是不免忐忑起來,硬是先從眼里擠出了幾滴眼淚。
“皇上,駕崩!”胤禛的語氣格外平靜,他的鎮(zhèn)定反倒讓那幾個小太監(jiān)不知所措。
“愣著干嘛,沒聽見嗎,皇上,駕崩了!”胤禛大吼一聲。
“皇上駕崩——”
“皇上駕崩——”
這短短的四個字,一傳十,十傳百,迅速發(fā)酵膨脹起來,直到從紫禁城傳出北京城去,又從北京城傳到海角天涯。
在這個凜冽的寒冬,讓大清的子民為之驕傲的一代明君康熙皇帝就這樣在暢春園里悄然而逝。
與之同來的,是一道詔令。
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tǒng),著繼朕登基,繼皇帝位……
這是康熙的遺詔,并非出自他人,正是出自隆科多之口。
此詔令一出,舉國震驚。
先不說當(dāng)日先帝駕崩之時(shí)只有雍親王胤禛在側(cè),八爺黨所屬意十四阿哥胤禵遠(yuǎn)在西北,僅是只傳詔于隆科多,便足以令人生疑。
按常理,胤禛就應(yīng)該拿著這遺詔,正大光明地坐上他日思夜想的龍椅,可偏偏宮里朝中的人都不服他。
雖然奪嫡事敗,八阿哥胤祀他們卻一口咬住了胤禛,不肯輕易善罷甘休。
胤禵也日夜兼程快馬加鞭往北京城趕。
如今是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只要胤禵一到北京,恐怕這動蕩的朝廷,將會掀起滔天的巨浪來,到時(shí),難免又是一陣腥風(fēng)血雨。
唯有胤祥,這個無論風(fēng)吹雨打都在身邊的知心人,此時(shí)依舊堅(jiān)定地站在身后。
胤禛其實(shí)不明白,他的皇位來的是堂堂正正,他是親自聽到皇阿瑪對自己的殷殷期盼,也是親自見到舅舅隆科多拿著詔書出來。
縱使他沒有親眼見到傳詔書的經(jīng)過,這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的東西,他們?yōu)楹尉褪遣豢舷嘈拍亍?/p>
這還是小事,胤祀一黨近日已經(jīng)散布了謠言,說是他愛新覺羅胤禛親手毒死了他的皇阿瑪,為的是假傳遺詔,坐穩(wěn)皇位。
這就更是可笑,他胤禛雖是心比天高,可這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是絕對不會做的。
可就是這樣看起來是個笑話般的流言蜚語,很快傳遍了紫禁城。下至宮女太監(jiān),上至胤禛本人,都聽到了不少相關(guān)的話。
這話若是平常百姓家,尚且要鬧出一番風(fēng)波,更何況是在宮中。
宮中的流言是長了翅膀的。普通百姓茶余飯后沒有什么娛樂,便就著這些奇聞異事閑談取樂。與他們一樣的普通人的故事,他們是不屑于聽的,不過就是自己生活的縮影。若是換了官宦世家,便要聽上一耳朵,畢竟是平日里見不得的,就是飛進(jìn)了一只麻雀也比自己家的要高貴許多。
若是換上了皇宮內(nèi)廷,尤其是和這皇上有關(guān)的,就越發(fā)了不得。有心的沒心的,全都要摻和一腳,巴不得顯示出自個兒心懷天下,心憂社稷來。其實(shí)呢,誰也不比誰高貴,到頭來,百姓還是百姓,得意的不過是那些手握權(quán)柄的“貴人”罷了。
可正如《國語》所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人言可畏,更何況偏偏在那一日,皇阿瑪就只見了他一個人,偏偏那一日,向他討了一碗?yún)?,偏偏那一日,傳召的是他舅舅隆科多?/p>
這么多巧合加在一起,連胤禛自己都不禁懷疑起來,皇阿瑪究竟是真的信任他,還是有意要讓他坐上了皇位也不得安寧呢。
若是我百年之后,定要將那遺詔藏于正大光明匾后,方才可以免去這一場紛爭。胤禛心想。
然而此刻想這些,還為時(shí)過早,他首先要解決的,正是胤祀等人的非難。
其實(shí)要解決這事,說難也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
因?yàn)樗麄兊幕I碼就只有一個十四爺胤禵,只要胤禵一倒,諒他們也翻不出什么浪來。
可這恰恰也是最難的,因?yàn)樗哪赣H——烏雅氏。
如今,她亦已是皇太后了。
可胤禛知道,雖然都是她親生的兒子,可是胤禵對她而言,遠(yuǎn)比自己要重要的多。
若說他當(dāng)了這個皇帝,世上有無數(shù)人不高興,那最不高興的,便有他這個皇額娘一份。
胤禛也不懂,他與她,沒有什么感情,可自己確實(shí)是她親生的兒子,怎生偏心至此?
前日,他去看她的時(shí)候,因著國喪的緣故,她身著一襲淡白色布衣,極為樸素。
那時(shí)他就已經(jīng)向她提起,是不是要從永和宮搬去寧壽宮住,可她卻一口回絕了。
嘴上說是先帝新喪,無心行這喬遷之事,可聽她身邊的丫鬟說,這些日子,她日日夜夜,口中念的,心里想的,只有十四弟胤禵。
胤禵是胤禛的眼中釘,卻是皇額娘的心中寶,細(xì)細(xì)想來,何等諷刺。
胤禛又來到了永和宮,這已經(jīng)是他不知道多少次前來了。
除了處理皇阿瑪?shù)膯适?,太后遷宮之事,便是他近日來,最為上心的事。
“皇額娘。”胤禛喚她。
有些生疏,他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有許久沒有叫過她額娘了。
德妃,此時(shí)還未是皇太后,她只是凄然一笑,道:“皇上,你是做了皇上了,可是我的老十四呢,我的老十四本該坐在這張龍椅上,現(xiàn)在他又到了哪里去了?”
胤禛心中仿佛有什么東西被刺破了,他感到了一股劇烈的疼痛向他襲來,這種痛是他以前從未感受過的,是某種最后的一絲期望破滅后的撕心裂肺,更是一種冰冷的絕望。
“額娘,他已經(jīng)在往回趕的路上了,再過幾個月也許就回來了。”胤禛硬著頭皮,盡力用一種平靜的語氣說。
“是嗎?他回來了以后呢,你準(zhǔn)備怎么辦?”
這句話一下子問住了胤禛,他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本來他有很多想法,可這些想法都因?yàn)樗幕暑~娘,無法真正實(shí)現(xiàn)。
“許他個親王的爵位,以后的日子,還得靠他自己了?!必范G道出了他思慮過后對大家都最好的法子。
可德妃還是沒有說話,她看著胤禛,眼中不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慈愛,而是一種近乎于恨的厭惡。
她的眼神再次刺痛了胤禛,胤禛只覺得有什么噴薄而出,他再也無法忍受這些,脫口而出:“不管您怎么想,朕這個皇位來的光明正大,至于十四弟,這已經(jīng)是朕能給他的最好的待遇,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額娘,您就認(rèn)了吧。”
德妃再次望了胤禛一眼,這一眼,沒有了先前的怨怒,更多的,是一種打量,仿佛重新認(rèn)識了一個陌生人似的。
“無論如何,這宮是遷定了,由不得您說?;仗栆惨呀?jīng)選好,仁壽皇太后,再適合不過。過些日子,就請您入主寧壽宮頤養(yǎng)天年吧?!必范G這次的態(tài)度是決絕的,更像是一個成熟的帝王的命令。
可是他千算萬算,算漏了一點(diǎn),很多時(shí)候,老天爺并不能按照一個人的心意來辦事。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就在他那次去過永和宮不久,德妃就患上了重病,自此一病不起。
等不及遷住至專供太后養(yǎng)老的寧壽宮,也等不及恭上徽號,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丑刻,烏雅氏崩逝于永和宮,享壽六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