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元那年的秋天,中宮有孕的消息傳來,壽康宮流水的賞賜,胡善祥開心的望著滿屋子的奇珍異寶,還有那蹦蹦跶跶看新奇的小小。
皇上派人來信兒說今日會來,闔宮的女人除了那討厭的吳馨兒稱病,幾乎全都來道過了一遍喜,胡善祥笑的一一應(yīng)下了,然而左等右等,從天明等到天黑,皇上身邊的大太監(jiān)來信兒說近來蒙古騎兵蠢蠢欲動,軍報(bào)緊急,皇上不來了。
她點(diǎn)點(diǎn)頭,乖巧的把小小哄睡著,然后對著一輪明月疑心,自己的姐姐為什么不來呢。
胡善祥不是個喜歡守株待兔的人,她隨便披了個袍子,就跟從前做女官時候似的,沿著黑燈瞎火的小路,像個敏銳的小豹子一樣準(zhǔn)確無誤的溜了出去。
宮中的女人,是沒有怕黑的。
“你怎么來了?”
胡善祥望著也并沒有早睡的姐姐,有點(diǎn)手足無措,坐立難安,她搓著手指,笑的有點(diǎn)討好道,
“姐姐還沒得消息嗎?”
“得了。”
“那,”胡善祥前后左右的看,“那是這宮里有什么事情耽擱了?所以,你沒來得及去看我?”
“你不是好端端的站在那么,非要誰人看嗎?”
“我,我是說,你不為我高興嗎?”
“你是真的高興嗎?”
“我,我是呀。”
“可我記得從前有人跟我說,她要這大明一半的江山,你是為了這個高興吧?”
因?yàn)閷O若微善工筆懂朝政,她近來跟隨著皇上一同處理朝政的時間特別多,胡善祥偶爾逮到朱瞻基,追問他干嘛要這么勞碌自家姐姐,朱瞻基總是點(diǎn)著她的鼻子笑她,說各人有各人的養(yǎng)法,胡善祥知道他給了自己濃情蜜意,卻把姐姐當(dāng)成了排憂解難的智囊,胡善祥看不懂那么多折子,甚至一踏進(jìn)處理公務(wù)的議政堂,她就開始頭重腳輕想出去喘大氣,所以每每總是送點(diǎn)吃喝就跑,然后看著里面的兩個人低頭細(xì)語,有說有笑,
她偶爾蹲在外邊偷看,心底說不上是什么滋味,若是欣喜姐姐被人尊重被人優(yōu)待的滋味占了上風(fēng),她便會心情亢奮的穿梭在廚房和繡房之間,搞幾道別出心裁的小菜供太后及皇上處一樂,繡幾只栩栩如生的荷包栓在他們身上,她總是受夸獎的,張?zhí)笙矚g她,皇上,也是喜歡她的。
但更多的時候,那種自己是個沒用的傻瓜的滋味,還是占了上風(fēng),每到這個時候,胡善祥自己都知道自己的無理取鬧,她絕計(jì)不想讓自己做出后悔的事,那么她便去找吳馨兒的麻煩。罰站罰跪罰手板,只要不上臉,各種能折騰人的法子她統(tǒng)統(tǒng)折騰了一遍,張?zhí)髲膩聿粫^問這些事,朱瞻基,更不會。
偶爾發(fā)瘋發(fā)的累了,她便一個人跑去鎖著姑姑牌位的小屋子里靜坐,她總是穿戴的朱釵滿綴,她總是打扮的花枝招展,她默默的抱著牌位,志得意滿的自言自語,
姑姑,你看到?jīng)]有?我現(xiàn)在過得是人上人的好日子,我把我的仇人玩弄于股掌之間,我想怎么樣,就能怎么樣。
可姑姑的牌位,卻再也不可能給她一絲絲回音。
她再次有孕的這天,她也去了小屋子里跟姑姑報(bào)告了這個喜訊,其實(shí)也并不是報(bào)告,而是跟往常一樣的炫耀,炫耀自己的成功。也跟往常一樣,沒有回音。
胡善祥何嘗不知道自己的不正常,但她把自己的不正常統(tǒng)統(tǒng)歸結(jié)到自己身上,甚至連討厭的吳馨兒,都不是緣由,說到底,她自己都明白,她心中崩著一根弦,不知哪一天,就會斷掉。
“殺了你最好的朋友心眉,殺了養(yǎng)你到大的胡姑姑,到了今天也不肯放過吳馨兒,善祥,你真的是我妹妹嗎?”
胡善祥突然聽到了一聲斷弦的聲音,從腦海深處,波濤洶涌的猶如震蕩的回聲一樣在全身穿梭。
但她假裝沒聽到,甚至還嘿嘿笑了,滿臉依舊是那副剛進(jìn)門的討好模樣道,
“吳馨兒這個壞人,總是沒事粘著你,怎的,你信她,不信我啊?”
孫若微指了指外間守門的小姑娘,剛剛胡善祥就覺得眼熟,卻并沒想起什么,此刻被孫若微問道,
“那孩子叫安歌,吳馨兒唯恐你總是上門找茬,哪天認(rèn)出了她來,怕她跟心眉一樣的下場,所以送來了我這的?!?/p>
“你是我的姐姐,”胡善祥有點(diǎn)掛不住笑臉了,她冷冰冰的眼神,摻雜著幾分未盡的火焰,依舊像每次跟朱瞻基撒嬌得逞的那樣,也跟姐姐撒嬌道,“你也欺負(fù)我呀?”
“皇上他恨漢王府的人,才會對你所做所為聽之任之,你真以為,那麝香手串,他認(rèn)不出嗎?”
“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
“她縱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你何必步步緊逼?非要爭個你死我活呢?”
“我,”胡善祥低頭想要想個像樣的思路出來,“這些事都是有原因的,深宮里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的,姐姐你聽我解釋。”
“她滑胎了,她連懷孕都不知道便滑胎了,也是今天?!?/p>
胡善祥突然兇光畢露的抬頭,冷聲問,
“所以根本沒什么緊急軍報(bào),皇上去了她那,是不是,孫若微?!”
“是。”孫若微可能根本不知道,這一句是,徹底扯斷了那根弦,胡善祥斷了線一樣的淚珠,沿著她微笑的臉龐滑過,她撫摸著自己的小腹,聲音仿佛個魔鬼,
“只有本宮是正宮娘娘,生的才是嫡子,她那種賤人,怎么配?!”
“照你的說法,我也是賤人。”
胡善祥愣住了,但愣了沒多久,那些積攢的折磨在吳馨兒身上的怨恨,雖然極力壓制,卻也還是飄散了出來,
“你明明是我姐姐,你卻非要選擇去當(dāng)賤人!”
“蔓茵,你知道你現(xiàn)在有多可怕嗎?那些皇上心里不確定的事,不愿去證實(shí)的事,其實(shí)我都知道是真的,可我從來沒有吐露過一句,因?yàn)槲沂悄憬憬?,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yàn)槲覜]在你身邊”
胡善祥突然冷聲打斷了孫若微,
“人各有命,你有你的命,我有我的命,我怨命苦都有個怨頭,我怨你做什么?別把自己想的很重要,閉上你的嘴,就當(dāng)我感謝你了!”
“我閉上嘴容易,你停下手,是不是也很容易?”
胡善祥對著月色認(rèn)真的看了看她的一雙手,
“心眉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可她跟我說,我得把她妹妹也嫁進(jìn)來,不然她就要把我做的壞事都抖落出去,”胡善祥一步步朝孫若微走去,她彎腰低頭,宛如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小聲問,“我不想孤獨(dú)終老,我也不想裝聾作啞,我爹娘生我一回,我要為他們討個公道!如果這就是壞事,那么再給我一千一萬次機(jī)會,我也還是會做!”胡善祥笑的很詭異的蹭了蹭姐姐的耳側(cè),“我最好的朋友,卻要插我一刀,這種滋味兒,姐姐體會過嗎?”
“我,”
“一定沒有吧!”胡善祥笑著挺起身,跟來時那樣,她扣上了帽子,連盞燈都沒要,就匆匆離開了,她臨走前對孫若微笑,
“沒見識過黑暗的人,怎么有資格勸人相信,黎明快來了?景若微,你可知道,我的天黑了,再也沒亮過?!?/p>
“景蔓茵,我能幫你擦亮嗎?”
胡善祥微微笑著大步流星的走了。
剩下孫若微哭的很是痛苦,她蜷縮在床上,對著里面的人聲音沙啞道,
“這樣可以了吧?這樣可以讓蔓茵生下孩子了吧?”
朱瞻基默默的起身,露出他那張最熟悉的冷漠的臉孔,輕聲問,
“她到底想要討個什么樣的公道呢?”朱瞻基緩了好一會,才似乎突然瘋了一樣的揪住孫若微聲嘶力竭的問,“她也要我一半的天下?”
孫若微只是哭,一遍一遍的哭,吳馨兒的意外懷孕又落胎就發(fā)生在她去給議政堂送糕餅的今日,孫若微本就是心比較大的人,只知道吳馨兒整日帶著皇后賞賜的手串,到了今日那女子躺倒在血污里,她本害怕會再次牽扯漢王之事,卻不想那女子把皇后胡善祥經(jīng)年來在宮中所做的苛待同僚,苛待宮人之事一并說出,那些身底流下的血污到底還是觸動了一個男人心底的憐憫,在要么親口說出真話,要么以腹中親子抵債之間,孫若微替妹妹選擇了母子平安,她哭著抓緊了朱瞻基的袖口,仿佛瘋婦一樣的哀求,
“皇上你答應(yīng)過我的,只要蔓茵認(rèn)了這些事情,你就繞過她們母子的?!?/p>
朱瞻基像是看待一個天真的傻子一樣,露出了非常玩味的冷笑道,
“善祥的罪,蔓茵來認(rèn),這怎么行呢?”
朱瞻基揉了揉眼眶,那里面似乎有淚,又似乎沒有,他笑著替孫若微擦了擦臉上的水漬,
“你最好盼望她,別生下個男孩,朕的天下,絕不與人分享,記住了么?”
孫若微猶如一只篩子一樣的發(fā)抖,畢竟豪言共享天下的張舅舅,才剛剛被砍頭于鬧市街頭。
朱瞻基的天下,才剛剛開始而已。
吳馨兒這種人,怎么可能聞不出麝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