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年來蒙古部族依舊蠢蠢欲動，對我大明邊境賊心不死，朱瞻基偶爾看著軍報，看著看著會陷入恍惚，他總會在這熟悉的議事堂里回想起從前的歲月，那時候他總是急著站在爹的前頭，代表著太子府，跟熱血的二叔三叔，一同對著沙盤揮斥方遒，好一派指點江山的模樣。
那時候爺爺偶爾會加入他們，偶爾也會訓斥他們，朱家?guī)讉€男人經常是草草的吃過點什么，便又陷入另一番軍事討論中去了。
那時候覺得煩，覺得自己說話沒分量，覺得這么多人擠在一起真是連氣兒都喘不勻。
朱瞻基不愿殺得血流成河，甚至還偷偷放過敵寇，他只要一想起這些事情，就會隱隱的笑，把如今議事的內閣官員們笑的面面相覷，每每來送餐點的孫皇后總會搖一搖他，把他搖醒，他回過神來指著那一座座小墳堆似的部落，幽幽道，
“最大的是瓦剌部？太師也先？”
朱瞻基突然想起曾被二叔揪著脖領子罵他放走了敵軍主帥，他梗著脖子說那是放馬的小孩的歲月，不知為什么，這些事情只要想起來，這眼底就會蒙上一層砂，二叔臨死前還在問他打不打得贏，他自負的輕言打的贏，二叔說了三個好，這些記憶像是傾閘而泄的滾滾洪流，合著那層砂，把他的心堵得死死的。
原來孤軍奮戰(zhàn)的自己也會害怕。
原來議政堂只剩下自己也會悶得慌。
原來到頭來他依然要沾滿鮮血的站在這里。
爺爺曾罵他，婦人之仁。他也曾以為，自己很仁慈。
他不服，便對著那好勇善戰(zhàn)，名聲不佳的永樂大帝，竟類比他為勞民傷財?shù)那厥蓟?，好大喜功的隋煬帝?/p>
今天，如果誰敢這樣跟他說，他定會毫不猶豫的摘下那人腦袋。
朱瞻基現(xiàn)在想想，都覺得自己當時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他披上鎧甲，面朝著大明的三軍發(fā)令的時候，心底閃過一絲悔過，
為了休養(yǎng)生息，跟蒙古部落多年來能退讓便退讓，多少缺斤少兩的土匪事跡，多少無辜婦孺的鮮血淋漓，只是為了大多數(shù)國土的平安，大多數(shù)子民的生活，邊境便被擱置了，忽略了，休養(yǎng)生息，生的是誰？熄的又是誰？
朱瞻基守著北京城，不是為了做城長的，他覺得是時候了，也必須是時候了。
說不定當年自己真不該放走那放馬的小孩，不然哪里有什么如今所向披靡的瓦剌太師也先？
他不知道今日是對是錯，至少三楊還是持謹慎態(tài)度，但有個膽大妄為的言官于謙，卻對皇帝親征蒙古表示支持的最歡。
朱瞻基瞥了一眼那小人物，雖是一頭的卻也全然不做贊揚，反而敲打道，
“三軍出征，如何攘外，如何安內，兵草幾何，布陣幾多，都是一盤完整的局，朕雖不算文功武治，但好歹也算文武通達，謹慎有謹慎的好，勇武有勇武的對，莫要亂吵嚷！朕心中有數(shù)！”
那小官不出聲了，朱瞻基笑笑，
“不過你支持朕，朕總歸也是開心的！”
朱瞻基把一張發(fā)了皺，甚至因為長久的摩挲而起了毛邊的平安符塞進胸口，頭都不回的離開了北京城，朝蕭瑟的蒙古出發(fā)而去。。
他不服命運，便把這命運當成一生要征服的東西，抵抗了一輩子。
朱瞻基覺得很苦，甚至苦的想偷偷抹眼淚，他一個人站在三軍統(tǒng)帥的位置上，突然很羨慕爺爺當年的豪氣云天，因為爺爺曾說過，他不會打輸一場該贏的仗。
朱瞻基親自揮舞著馬刀沖進敵營的時候笑著想，
我本就是鳳陽乞討為生之人的后代，這一生，父母死有可葬，兒女生有可依，平安，體面的過完一輩子，早已屬上乘的命運。
何有不公？又何有所懼？
爺爺，我不如你，但我要努力活成你的樣子。
大明三軍殺紅了眼，因為他們有個身先士卒的皇帝主帥，大明依舊和十幾年前一樣，是天下的王，也是草原的王。
朱瞻基強撐著站起身，在大勝之后，當著眾部族俘虜，眾大明三軍面，親手砍了多年來侵犯我朝邊境的部落首領的頭。
一排，不多，整整十二個。
他再也沒有手軟，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他就是來殺人的。
他朱瞻基，天生，就不是個仁慈的人。
轉身回到營帳，他便倒在了自己洶涌的血水之中。
二十年，至少還可保二十年的大明國運。
“這是你爹的詩集，你讀讀看。”
胡善祥停下敲木魚的手，眼看著被扔下的冊子，以及被搶走的經書，無奈的伸手道，
“我都讀過，把經書還我?！?/p>
“你什么時候讀的？自己就能讀懂？”
胡善祥對著湊過來人微微一笑，
“當然是有人教了！”
“誰教的？”朱瞻基滿臉的不懷好意，末了更是狠狠道，“你的小對食？朕的二皇叔？可都不像是能教你讀書的人呀，還有誰？”
“徐斌哥哥?！?/p>
朱瞻基愣住了，真實的頭疼了起來，他一手捂住了自己的眼，一手聳動的指了指她，半天沒說出話來，末了扯過那本詩集，無奈道，
“他懂個屁呀，他知道你大字不識幾個么？我教你吧?！?/p>
“可他說你是明君，是因為你，他才決定不爭不搶，不再報仇，為天下蒼生，搏生死，挽大義的?！焙葡榍昧饲米郎系哪潜緝宰?，“他說過，若是我爹也可以遇到一位明君，想來，死得也該是心甘情愿的?！?/p>
朱瞻基有點不好意思，為難的問，
“你是在夸我么？”
胡善祥搖搖頭，正襟危坐，轉頭繼續(xù)敲木魚，
“是他夸你，不是我，我個人是表示懷疑的?！?/p>
“你懷疑什么？”
“因為你剛剛才說他只懂個屁?！?/p>
朱瞻基捂著胸口的如潮鮮血，費勁全力才拿出那染紅了的平安符，對著它淡淡的笑。
護好自己，
便護不好這天下蒼生。
要我選，
我選天下蒼生。
我要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活這一生。
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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