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燈節(jié)的長街像被打翻的胭脂盒,暖黃的光暈裹著朱紅的燈籠,在青石板上淌成一條溫柔的河?;ㄔ抡驹谑瘶蛑醒?,月白襦裙被晚風掀起細碎的弧度,發(fā)間銀鈴隨步輕晃,叮當作響——那是她原本的模樣,眼角眉梢?guī)е嗲鸷偺赜械撵`動,再無半分姚阿繡的溫順。
她指尖反復摩挲著袖中的桃花符,那是今早從劉子固畫攤下?lián)斓?。符紙邊角磨損,上面用朱砂畫的桃花,筆法與她青丘發(fā)間的朱砂桃如出一轍。這幾日的試探,那些未說破的默契,像溫水煮茶,讓她漸漸生出一絲妄念:或許,他對“花月”,也并非全無意覺。
腳步聲從橋頭傳來,劉子固提著盞兔子燈,燈影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他看見石橋上的花月時,腳步只頓了一瞬,便繼續(xù)往前走,仿佛早已料到會是這樣。
他望著花月的臉,眼神里沒有驚訝,反倒有種“果然如此”的平靜?!笆悄恪!?他說,語氣聽不出喜怒。
“是我?!?花月笑了笑,指尖劃過鬢邊的銀鈴,“我叫花月,是青丘可以化成人形的靈狐。不是姚阿繡?!?她以為自己會緊張,可真說出口時,心里卻出奇地平靜,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劉子固將兔子燈放在橋欄上,燈光映著他的側(cè)臉,輪廓分明?!拔抑??!?他頓了頓,聲音沉了些,“我后來見‘阿繡’追田鼠,見茶杯自轉(zhuǎn),見你眼底偶爾閃過的、不屬于她的光……便猜得差不多了?!彼а?,目光落在花月發(fā)間的銀鈴上,“阿繡從不戴鈴鐺,她怕吵?!?/p>
原來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
“那你為何……” 她想問“為何配合我演了這么久”,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更迫切的追問,“你對我,究竟有沒有過一絲……” 后面的“心動”二字,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像吞了顆帶刺的桃。
劉子固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望向遠處姚家雜貨店的方向。那里亮著一盞昏黃的燈,窗紙上映著個低頭畫畫的身影——是真正的姚阿繡?!鞍⒗C等了我很久,我不能負她?!?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千鈞之力。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花月的眼睛,那里面有愧疚,有歉意,卻唯獨沒有她期盼的動搖:“你很好,花月。你像青丘的風,自由又明亮,讓人忍不住想靠近。” 他頓了頓,指尖輕輕碰了碰橋欄上的兔子燈,“可阿繡是人間的暖爐,我冷的時候,只有她能焐熱我?!?/p>
“所以你就看著我像個傻子一樣,在你面前演了這么久?” 花月的聲音突然拔高,妖氣在周身炸開,發(fā)間銀鈴亂響,像在哭。她想起那些化作阿繡的日夜,那些刻意露出的破綻,那些自以為是的默契,原來全是她一廂情愿的笑話。
劉子固的喉結(jié)滾了滾,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是沉默。他從袖中取出一幅畫,遞給花月——畫上是個提著燈籠的女子,眉眼是花月的靈動,發(fā)間卻別著姚阿繡常戴的白茉莉?!斑@是……” 花月的指尖顫抖著撫過畫紙。
“我畫了很久?!?劉子固看著那幅畫,眼底有復雜的情緒在翻涌,“我試著把你畫成她,又試著把她畫成你,可畫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斬釘截鐵,“她們本就不是一個人。我不能負阿繡,也不能騙你?!?/p>
花月看著畫中那個半是自己半是阿繡的影子,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她抬手,妖氣流轉(zhuǎn)間,畫中的白茉莉被染上朱砂色,變成了青丘的桃花?!澳憧?,”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倔強地揚著下巴,“有些東西,變不了就是變不了?!?/p>
她將畫還給劉子固,轉(zhuǎn)身時,發(fā)間的銀鈴掉了一只,滾到橋欄下,被她一腳踩碎。清脆的響聲在熱鬧的花燈節(jié)里,顯得格外刺耳,像一顆心摔在了地上。
“花月!” 劉子固在她身后喚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花月沒有回頭。她提著裙擺,快步走進人流,月白的身影很快被花燈的暖黃吞沒。她不敢回頭,怕看見劉子固轉(zhuǎn)身走向姚家雜貨店的背影,怕看見那盞兔子燈最終照亮的,是別人的窗欞。
巷口的槐樹后,宿月化作的小狐貍死死咬著牙,血腥味在舌尖彌漫。她看見花月的妖氣亂得像團揉皺的錦緞,看見她路過劉子固畫攤時,故意踢翻了那桶用來研墨的清水——那里面,仿佛還倒映著她今早化作阿繡時,對劉子固笑的模樣。
直到花月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宿月才敢從樹后跑出來,小心翼翼地叼起那只被踩碎的銀鈴。鈴舌斷了,卻還殘留著花月的妖氣,像一聲未說完的嘆息。
花燈節(jié)的燈籠還在亮著,暖黃的光映著青石板上的水痕,像誰哭花的妝。宿月叼著碎鈴,悄悄跟在花月身后,她知道,今夜青丘的月亮,一定格外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