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與蕭夫人談過之后,如英就過起了足不出戶,閉門抄書的日子。
作為家里唯二非必要不被允許出門的人,少商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她院中的常客。
除此之外,就屬程頌來得最勤。
每次來,他都會帶一些小玩意,大多是他從街邊小攤上買的造型各異的陶俑,做工粗糙,染色拙劣。
少商看不出有什么好的,如英卻很喜歡,還在窗下設了一條幾案,專門擺這些陶俑。
如英運筆如飛,《孝經》只有一千余字,不過三兩日的工夫,十份業(yè)已完工,真正讓她為難的是應承了桑氏的《離騷》。
她一連寫了許多遍,都不滿意,最后紙張用盡,還要派人回文昌侯府去取。
少商探過頭來,就算她對文墨一竅不通,也覺這篇字縱橫恣肆,氣勢十足,實在瞧不出有哪不好的。
她不敢攪擾仰頭深思的如英,只能悄聲問程頌:“我瞧著寫得好極了,為什么阿姊不滿意呢?”
程頌自幼愛武勝過習文,不通鑒賞之道,于是偷偷藏了一張廢稿,拿去給長兄程詠看。
結果程詠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為了在弟弟妹妹面前維持長兄風范,只能暗地里去請教家里最有學問的人——三叔父程止。
彼時程止正在書房讀書,見侄兒過來,還以為是來問功課的,誰知一問之下竟是來請教書法的。
程止內心毫無美男子風度地翻了個白眼,他飽讀經史,精通音律,唯獨在書畫一道上表現(xiàn)平平,可又不好意思在小輩面前露怯,遂讓程詠將習作拿出來,想隨便糊弄兩句打發(fā)人走。
程止看著潔白如玉的紙張,狐疑地瞥了程詠一眼。
這上等白紙十分不易得,大多按定例供應內廷和官署,只有一小部分流出來,被世家豪門爭相竟購,價格昂貴,可謂寸紙寸金。
蕭夫人持家勤儉,從不許兒女鋪張浪費,家中子弟尋常書寫還是用竹簡和次兩等的粗麻紙為多,這個家里只有一個人能將這種白紙作為日常練字之用。
程止問道:“這是姌姌的?”
程詠點了點頭。
程止這才打起精神品鑒了一回,伸出手指,似模似樣地點了幾下,稱許道:“不錯,不錯,又進益了?!?/p>
程詠問有什么不足之處,程止無語望天,呵呵兩聲:“對于你來說,能寫成這樣就沒有什么不足之處了?!?/p>
三兩句將程詠趕走,他就拿著這張字回去找桑氏獻寶,一臉洋洋得意:“舜華,你瞧,姌姌這孩子真有靈氣,再好好沉淀幾年,將來定能成為傳世的大家?!?/p>
程止提議道:“不若從明日起,便讓娓娓跟著姌姌習字,你覺得好不好?”
桑氏認真地通讀了一遍紙上文字,沉吟良久,才道:“不好?!?/p>
“哪里不好?”程止問道。
桑氏直言不諱,答道:“都不好?!?/p>
程止大為不解,遂向桑氏求教。
桑氏乃白鹿山山主之女,高才遠識,不遜兒郎,她指向“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點評道:“去勢太急,無回轉之意,失了余味,可惜可惜?!?/p>
“這句‘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倒是有幾分憂憤之思了,只是后頭筆力不足,沒能續(xù)上?!?/p>
她帶著程止品略筆勢變化,“你看后面的,是不是都意浮于紙,心手相戾,全無往日的沙行瀟灑,草草如霜?”
“以字觀人,這孩子怕是心神不定,郁郁難解,又不肯對人說,所以將一腔心事全用在毫端了?!?/p>
桑氏將紙卷好,扔到炭盆里燒了,嘆氣道:“你這時還讓娓娓去叨擾她,豈不更叫她心煩意亂!”
程止連聲應是,又奉上馬屁若干:“夫人獨具慧眼,體察入微,吾不及也?!庇指袊@道,“姌姌這孩子心思深沉難測,更要命的是城府、心機和手段一樣不缺?!?/p>
他湊到桑氏耳邊,小聲地道:“那一連串話聽得我心都一顫一顫的,也真是難為姎姎了,日日還要裝出一副迎人笑臉,不敢露出半點不滿?!?/p>
“難為姎姎?”桑氏笑瞇瞇地看向程止,“你怎么不說家中最難的便是嫋嫋?”
程止一時語塞,他不好言長輩是非,愣了好半晌才道:“唉,嫋嫋的確可憐。可姌姌口角也太露鋒芒了,便是要為嫋嫋出頭,難道不能和緩些嗎?”
桑氏輕哼一聲:“就是要有些鋒芒,才能鎮(zhèn)住那些魑魅魍魎,不叫人欺負了去。而且,誰說她不會和緩?這些天,你可見姒婦對她有所不滿?”
這孩子能屈能伸,不管心中如何想,面上功夫做得是滴水不落。
“不僅沒有,而且姒婦還不敢在明面上過于偏袒姎姎了,嫋嫋的處境大為改觀,這難道不好嗎?”
不過,程止還是嘆息著道:“好是好,不過我還是覺得姌姌算計太過。不說別的,就說之前府里那些關于她身世的傳言,八成是她主動放出去的,為的就是示敵以弱,引魚上鉤。我看就算這次蓮房沒有被誆騙,來日也會有第二張‘書案’?!?/p>
他搖了搖頭,“都是一家人,何必這樣算計呢?”
桑氏不以為然,她反問道:“那日后娓娓長大了,你希望她將來是像姎姎,還是像姌姌呢?”
程止想了半天,才坦然承認道:“那還是像姌姌吧。我寧肯她算計我們,也不愿她像姎姎那樣,吃了虧都束手無策,這世上未必處處有人護著你呀!”
程姎是走了大運,在葛家有舅父舅母疼愛,回到程家蕭夫人又因為別樣心思格外看重她,可是誰也不能保證這種運氣會永遠跟隨。
父母有千鈞之力,不如孩兒能自舉一石,這世道,靠人終不如靠己。
桑氏一語中的,如英這些時日的確心煩意亂,她揮退想要上前侍奉的婢女,坐在爐邊,自己搖扇煮茶。
端著鮮果進來的傅母便瞧見這一幕——女孩姣好的面容在茶湯的氤氳熱氣里若隱若現(xiàn),一時抬眼,眼中沉如深淵,復而垂下眼簾,波瀾不驚,不知在想些什么。
服侍如英的傅母姓趙,原是崔夫人的陪嫁婢女,后來到了成婚的年紀,嫁給了府中侍衛(wèi),先后生育了四個兒子,個個都養(yǎng)得極為健壯。
崔夫人覺得此婦或是十分有福,或是善于養(yǎng)育小兒,遂撥去照顧女兒起居。
趙媼將鮮果擺放在幾案上,輕手輕腳的,不敢發(fā)出一點響聲。
看著茶湯漸沸,如英忽然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愚公移山雖可行,怎奈時不我待,可若何?”
她這個生母簡直是入了魔,為了彰顯自己的公正無私,處處抬舉賤婦所生之女,本來這種抬舉也不算什么,只是她竟將對蕭老夫人和葛氏的偏見全部加諸于少商之身,處處苛責!
如今最穩(wěn)妥的法子自然是花個兩三年慢慢磨轉,可她并不會在程家久住,而且這也太委屈少商了,憑什么在自己家里還要伏低做小,來獲得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憐愛。
趙媼聽不懂,也不敢隨便插話,只是安靜地跪坐在一旁。
過了片刻,如英放下扇子,走至窗邊,看著外邊的景色,重重吐出一口濁氣。
這住處是蕭夫人在問過她的喜好后,特意給她挑的,雖離程家主屋有一段距離,但傍林依水,甚是清靜雅致。
院中還栽有一棵古松,枝干虬結,冠蓋如云,縱使朔風凜冽,積雪壓身,依舊巍峨挺拔,不曾屈服半分。
這就是根深蒂固的好處了。
難以決斷的事情有了眉目,如英也有心情用果子了。
宛柰汁水豐足,酸甜可口,她一連吃了兩個,又問趙媼:“崔智回來了嗎?”
崔智是趙媼的小兒子,人如其名,是兄弟里最機靈的,膽大心細,又善變通,是她身邊得用的親隨。
“府上新得的紙張全送往益州了,沒有存余,他去城外的紙坊了?!壁w媼細忖了忖,“算算腳程,天黑之前應能趕回來。”
知母莫若子,天剛擦黑,崔智就回來了。
崔智在外頭跑了一天,滿身風雪,寒意浸骨,懷里用油布包著的數(shù)刀白紙卻是溫暖干燥,無絲毫破損。
他遠遠看見趙媼提著風燈站在門下等候,忙三步并兩步趕上前來,急問道:“阿母,您怎么站在這里?可是女公子有要緊事吩咐兒去辦?”
趙媼不語,伸手拂去兒子肩頭上的雪花,又替他解下沾了泥水的裘衣,才引著兒子入內拜見。
如英將三封書信并一只長條木匣,一一分派給崔智聽:“這里有三封信,第一封送往豫州,替我拜上梁州牧,若州牧大人有吩咐,你且照辦,不得多言。剩下這兩封信還有這匣子替我送至幽州沈侯府上,轉呈沈家女公子,告訴她,這匣子里的東西,若是她沒用得上,就送她了!”
崔智記下了,又復述了一遍,并問何時啟程。
如英想了片刻,才道:“你休整兩日,后日便啟程罷!”又對趙媼道,“事情急,恐不能讓他在家里過完新歲了?!?/p>
趙媼連道不敢,崔智也跪下大表忠心:“屬下愚鈍,蠢笨不堪,承蒙女公子不棄,許以重任······”
他長了一張老實人的臉和聰明人的眼睛,說這些話的時候雖然表情真摯,但是看著就很像在演滑稽戲。
如英聽到一半就笑了,讓崔智起身,又讓趙媼送他出去。
此時夜色已深,兩個粗使仆婦遠遠在前面提燈引路,趙媼小聲提點崔智:“女公子近日心情不爽快,你務必將此事辦得十分妥帖,依我看,你還是歇上一夜,明日一早就啟程,家里不用你擔心?!?/p>
崔智安安靜靜地聽完話,忽撇嘴道:“一個仆婢,又沒有勤王保駕,殺反叛擒賊首的功勞,竟也敢牽三掛四地亂扯嚷,也怪不得女公子氣惱!”
他壓低聲音道:“這府里真是不知所謂?!?/p>
趙媼輕輕拍了一下崔智,叫他慎言。
崔智哼了一聲:“兒只是實話實說罷了。若是在咱們侯府,這種人但凡露出點苗頭,侯爺和夫人早就處置了去,豈能容她與主子拌嘴?女公子前頭那個傅母不也是這樣,一點上下尊卑都不懂,活該牽連全家都被杖殺······”
這話說下去就要翻起舊事了,趙媼忙喝令兒子住嘴。
崔智也知自己失言,反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刮子,響亮的巴掌聲驚得前面的風燈抖了好幾下,他垂頭低聲道:“阿母,兒知錯了?!?/p>
趙媼嘴唇動了動,一聲嘆息,終是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