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醫(yī)女包扎傷處的工夫,如英連喝了兩碗解酒湯,用冷帕子擦了臉,這才裝出清醒模樣回到筵席上。
程姎見了如英喜出望外,請她坐在上首,同時(shí)還低聲提醒道:“伯母方才來看我們,我說阿姊去更衣了?!?/p>
她聞到如英身上有濃濃酒氣,臉上略有擔(dān)憂之情:“阿姊,你喝酒了么?”
又見如英手上裹著一層細(xì)麻布,不禁“呀”了一聲:“阿姊,你的手······”
如英抬眼睨向程姎,欲嗔含笑,似醉還癡,程姎不覺紅了臉。
“堂妹請放心,我無礙,你權(quán)當(dāng)我是在席上喝多了,手是醉酒后被樹枝不小心劃傷的?!?/p>
如英解下披風(fēng)交由婢女抱著,看了少商一眼,示意她放心,見她面上不見氣惱之色,方才坐了下來。
席間氣氛還算和睦,如英聽著那些不痛不癢的閨閣閑話,默默吃菜喝湯。
也不知是誰開的頭,言語間多次提及“善見公子”之名。
少商先前被葛氏刻意養(yǎng)廢,回府后蕭夫人又只讓她讀書養(yǎng)性,世家譜系與人情往來一概未曾教授,她心中實(shí)在好奇,忍不住偷偷問鄰座的程姎:“這善見公子到底是何人,竟這么招小女娘喜歡?”
程姎有些吃驚:“嫋嫋不識得善見公子?”見小堂妹眼神一黯,她才意識自己說錯(cuò)話。
如英心中有些不悅,這就是她素來不喜程姎的原因,無心傷人與有心傷人,竟不知哪個(gè)傷人更甚!
正當(dāng)程姎想往回找補(bǔ)時(shí),如英已經(jīng)為少商解惑了,她低聲道:“袁善見出身膠東世族,其父身居州牧之職,其母乃河?xùn)|梁氏先家主之女。三年前陛下初次召選天下大儒講經(jīng)時(shí),他年方十八,代師辯經(jīng),名聲斐然,后被賜官侍中,常伴圣駕左右,年輕一代,可謂翹楚?!?/p>
少商聽了連連點(diǎn)頭,不禁又問:“阿姊認(rèn)得這位袁公子嗎?”
“見過兩面,不算認(rèn)識?!比缬⒈苤鼐洼p,在覷到程姎眼里的歡喜時(shí),惡意頓起,“不過,文昌侯府與他的母族梁氏頗有交情?!?/p>
如英饒有興味地看向程姎,終究是年紀(jì)尚輕,又未經(jīng)世事磨礪,心里想什么都浮在臉上,她笑問道:“堂妹啊,你對這袁公子可有情意?你若說有,我就想法子為你撮合撮合,如何?”
程姎苦笑著搖頭:“善見公子何等人物,我是萬萬高攀不起的?!?/p>
程姎口中道無此想法,蕭夫人卻一心為她籌謀。
筵席過后第二日,蕭夫人便將程詠叫過來細(xì)細(xì)詢問了一遍袁慎其人,程詠只能將自己知道的全部吐了出來。
袁家獨(dú)子,二十有一,學(xué)識過人,簡在帝心,前程遠(yuǎn)大,目前尚未婚配。
蕭夫人心中一動,問長子:“你覺得姎姎與他相配否?我欲找有德之人去說和?!?/p>
程詠一臉不贊成:“姎姎?我看大概不能成。”
蕭夫人追問為何,程詠答道:“袁善見此人,面熱心冷,看著隨和,實(shí)則極有主見。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則旁人如何敲打也無用。”
又說起前些日子一位大儒提親不成反被羞辱的事情,程詠反問道:“難道阿母覺得袁善見會對姎姎一見鐘情,而后主動求娶?”
蕭夫人自知容貌是程姎的短板,她瞪了兒子一眼,嘴硬道:“休說那些膚淺之言,娶妻娶賢這個(gè)道理難道還要我教你?”
程詠見母親耍賴,立時(shí)噤聲,不過心中還是不看好。
且不論兩家門第有別,堂妹又無特別出挑之處,就算袁善見當(dāng)真上門求娶,那也是求娶姌姌才對,畢竟有明珠美玉在前,誰會愿意屈尊俯就魚目。
想到這兒,程詠不禁多嘴問道:“阿母怎么只為堂妹打算,姌姌呢,她今年已經(jīng)十六歲了,而且袁氏與文昌侯府也算得上門當(dāng)戶對······”
蕭夫人直接打斷了他:“姌姌的婚事,將來自然是由文昌侯做主。”
怕兒子不懂其中厲害,她鄭重囑咐道:“姌姌現(xiàn)在姓崔,她是文昌侯的女兒,你明白嗎?”
程詠怎會不明白,他一臉郁郁,阿妹與家人失散時(shí)才兩歲,若不是被文昌侯夫婦撿到,只怕早就尸骨無存了。
救命之恩在前,撫育之情在后,又哪有他們說話的份?
“當(dāng)年都是我沒有思慮妥當(dāng),也怪那幾個(gè)貪生怕死的仆婦,為了奉承······”
蕭夫人強(qiáng)迫自己遺忘舊事,只道:“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文昌侯夫婦那般疼愛她,不僅醫(yī)好了她的癡癥,還將她教養(yǎng)得如此出色,若是她在家中長大,恐怕還是一個(gè)愚笨的癡兒?!?/p>
程詠聽了,臉色這才好看了些。
這話也就哄騙哄騙程詠罷了,若換成如英,只怕要反問蕭夫人:“這天下竟有受害者要感激兇手加害自己的道理嗎?”
她福大命大,那是她的運(yùn)道,關(guān)葛氏什么事?
可惜如英對此番話毫不知情,只顧賴在桑氏懷里哼哼:“叔母,頭疼,叔母,快給我按按呀!”
桑氏雖嘴上罵著“小小年紀(jì)居然如此貪杯,你不頭疼誰頭疼”,手卻溫柔地?fù)嵘先缬⒌奶栄?,慢慢地打著轉(zhuǎn),不輕不重的力道瞬間讓如英安分不少。
程止看著這一幕只覺得嘴里全是酸味:“夫人,為夫昨日也飲了不少酒······”
如英閉著眼睛,搶白道:“叔母曾多次囑咐叔父‘交際應(yīng)酬雖是要緊事,但也不可沉溺酒色,傷了身體’,愛護(hù)之心,溢于言表?!?/p>
她故意唉聲嘆氣,挑撥離間:“看來,叔父是一點(diǎn)都沒有把叔母的話放在心上呢!”
程止自然是將妻子的話奉為圭臬,但這時(shí)若是說了出來,豈不是打了自己的臉,于是強(qiáng)裝正色道:“多飲有多飲的不適,少飲有少飲的不適,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頭疼不疼呢?”
“夫妻一體,同心同德。若是叔父頭疼,那叔母亦能感同身受?!比缬⑽罩J系氖郑瑡陕晢柕?,“叔母,你頭疼不疼,我給你按按好不好?”
桑氏刮了一下如英的鼻子,又看了一眼在口舌上連連吃癟的丈夫,笑道:“莫要因?yàn)槟闶甯钙夂?,你就欺?fù)他?!?/p>
程止聽了這話,感動得眼眶微濕:“我就知道,夫人心里始終是有我的?!?/p>
如英趕緊扯過一條帕子,蒙在自己臉上,嗔道:“叔父,這還有一個(gè)大活人在呢,你好歹矜持些!”
呸,當(dāng)著小輩的面打情罵俏,還要臉不要了?!
程止沒好氣地道:“你既知道自己礙眼,就趕緊回自己院子待著去,不要整天來攪擾你三叔母。還有,你都多大了,還這么黏人,娓娓都比你自立?!?/p>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比缬?zhí)起桑氏的手,哀哀怨怨,長嘆一聲,“我以為這個(gè)家里只有三叔父最能體諒我的心!”
程止氣得跳腳,大罵豎子猖狂。
桑氏被女孩真摯的目光看得面頰微紅,親昵地點(diǎn)了點(diǎn)如英的額頭,佯惱道:“你啊你,虧得是個(gè)女娘,若投身為兒郎,指不定要讓多少芳心錯(cuò)付?!?/p>
“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若能得叔母垂青,我是再不會多看旁人一眼的?!?/p>
如英生就一雙多情眼,再鐵石心腸的人也要被這一寸秋波化成繞指柔,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嘆道:“只恨我不光是個(gè)女子,還晚生了一二十年,否則,哪里輪得到叔父專美于前。”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無怪乎她如此心悅這位性靈明媚的三叔母。
程止氣到最后不氣了,他攬住桑氏的肩頭,得意道:“可惜啊可惜,你這輩子也別想抱得美人歸了?!?/p>
如英立刻翻身而起,摟住桑氏的腰,像只奓毛的貓:“我偏抱了,叔父待如何?”
一通廝鬧過后,終究是程止敗退,桑氏看著賴在自己懷里的女孩,拍了拍她的背:“你今日是特意來尋你三叔父斗嘴的嗎?還不起來,好好說話?”
如英才不起來,她就勢枕在桑氏腿上,又看了一眼程止,眼里略有為難之色。
桑氏會意,立即道:“若是你的事,叫你叔父回避一二也無不可。若是我的事······”
桑氏看向程止:“我的事,你叔父就沒不知道的?!?/p>
程止聞言沾沾自喜,瞥了一眼無話可說的如英,笑道:“有什么話快說吧,省得你攪得人不得清靜?!?/p>
如英這才坐起身,緩緩開口道:“昨日有一位袁公子找到我,言辭懇切,望我替他向叔母轉(zhuǎn)達(dá)幾句話?!?/p>
誰知桑氏一臉茫然:“袁公子,什么袁公子?我不認(rèn)識什么袁公子呀!”
還是程止反應(yīng)快,昨日來的姓袁的也就那一位了,便問道:“你說的可是膠東袁氏的大公子,袁慎,袁善見?”
見如英點(diǎn)頭,他又對桑氏解釋道:“這袁善見就是他收的小弟子,還跑到你兄長面前夸了半天,說是什么美玉良材的那個(gè)呀!”
桑氏“哦”了一聲,釋然道:“原來是他。”又轉(zhuǎn)頭問如英,“他讓你傳什么話?”
“他說,‘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登蘭臺而遙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故人所求,不過風(fēng)息水聲?!?/p>
司馬相如的《長門賦》寫的是陳皇后被遺棄后的抑郁與苦悶,如英有心問“故人”是誰,但又怕觸及桑氏私隱,只得按下不表。
只聽桑氏沉思良久,才道:“風(fēng)息水聲,我與他十幾年沒見了,他求什么消息呢?”
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轉(zhuǎn)頭看向程止,“我們回城的時(shí)候不是遇上他了么,哦,我知道了他的意思了?!?/p>
說著便從書匣中取出了一張杏粉色花箋,手書“咳疾已愈,勿念”六個(gè)娟秀小字,順手遞給程止,道:“你叫人送過去吧?!?/p>
程止接過來,失笑道:“原來是這事,你這記性。當(dāng)時(shí)他絮叨不停,是你說痊愈了就告訴他,結(jié)果忙來忙去就忘了。”
他也沒多說什么,就出去吩咐人了。
如英見了,嘆為觀止:“叔父大度,我不能及?!?/p>
給情敵通風(fēng)報(bào)信,這是有多大的氣量才做得到??!
桑氏微笑點(diǎn)頭,很是贊同地道:“子顧的確是這個(gè)世上難得的心胸寬廣之人?!?/p>
說完這句話,嬸侄二人同時(shí)陷入了沉默里。
片刻后,桑氏忽地起了興頭:“對了,你既見到了那袁善見,你覺得他如何?”
如英呵呵兩聲,敷衍道:“還行吧。”
桑氏不信,追問道:“若只是還行,你怎會幫他傳話?”她這個(gè)侄女最分得清里外,等閑不愿管人家的閑事。
“自然是因?yàn)椤嗜恕槊媪?!?/p>
如英歪頭一笑:“若叔母想問我故人是誰,那得先告訴我,您的故人是哪位?”應(yīng)該不會是她想的那一位。
兩人相視無語,各自揭過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