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回頭看袁慎沒有追上來,便放慢腳步,準(zhǔn)備順著溪流走回去。
誰知走到半路上,正迎面碰上尹姁娥,她身后還跟著兩個婢女,而自己身后空無一人。
尹姁娥一見少商,滿臉喜色,她適才已經(jīng)同一些小女娘們打聽清楚了少商的底細(xì),還未走近,就迫不及待開始嚷嚷。
“好哇,我正要去找你呢!我已經(jīng)聽說了,當(dāng)年你父母丟下了你,你那前二叔母什么都沒教你,不過跟著崔娘子學(xué)了幾天,就迫不及待來我面前拾人牙慧,實際上,你連字都不認(rèn)識幾個吧······”
“崔娘子可知道你原是那等粗鄙卑怯之人嗎?”
尹姁娥得意洋洋,自家可是都城里少有的,能與文昌侯府有來往的人家,她雖然不曾見過如英,但對其脾性也略有所聞,“我猜她一定不知道。畢竟崔娘子性高潔,喜風(fēng)雅,最厭俗物,若不是被你蒙蔽,怎會眷顧你這種長在爛泥堆里的污糟之輩?”
“小小年紀(jì),就如此深諳夤緣攀附之道,是你那被休棄的二叔母教你的嗎?”
少商怒從心起,她瞇了瞇眼睛,故作低聲下氣的模樣,瑟瑟縮縮地道:“姁娥阿姊不如先屏退左右,我有話要對您單獨說。”
尹姁娥以為少商是要服軟道歉,便一臉大度地遣開婢女。
少商卻要她們再走遠(yuǎn)些,免得聽見。
尹姁娥心想還須給程家留些面子,便叫兩個婢女一直走到百尺之外,并且背面而立,不許偷看。
尹姁娥只顧著趾高氣昂地訓(xùn)斥少商,卻沒見到少商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腕。
待到袁慎找過來的時候,兩個小女娘已經(jīng)打成一團(tuán)。
少商雖然年小力弱,但深諳打架之道,拳頭對準(zhǔn)柔軟的腹部,指頭全往要害處掐;反觀尹姁娥,雖然人高力氣大,但只會胡亂揮舞胳膊,大聲呼喊婢女來幫忙。
袁慎眼尖,瞥見少商將自己的臉頰送上去給尹姁娥打,忙叫住手。
樹林那邊,剛剛擺脫了何昭君糾纏的樓垚聽到動靜,也跑了出來,見此情形,也迅速跑來勸架。
兩人很快被拉開,袁慎與樓垚不約而同地站在了少商這一方。
少商只感覺臉頰火辣辣的疼,眼角似乎被打腫了,下巴好像還被劃了一道小口子。
她借著用衣袖擦拭的機會,用指甲給自己狠狠來了一下,口子雖小卻深,血珠子滴滴落落地濺到衣襟上,看得袁慎眼角直跳。
這二人真不愧是姊妹,一樣的性情狠決,肯對自己下死手!
樓垚也倒吸一口涼氣,女子不管年紀(jì)大小,鮮少有不愛惜自己的容貌。
譬如他的小堂妹,臉上偶然生了一顆痘都要命疾醫(yī)來瞧,生怕留下瘡痕,這女孩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會下狠手自傷!
得到消息趕來的尹氏又氣又急直跳腳,一邊應(yīng)付現(xiàn)場唯二的外人,拜托他們對今日之事守口如瓶;一邊將少商和哭哭啼啼的尹姁娥送到后堂的廂房里,那里有先一步趕到的尹夫人、蕭夫人以及萬夫人母女。
乍聞此事,尹夫人險些一個趔趄從臺階上摔下來,匆匆將待客之責(zé)托付給妯娌就過來了。
蕭夫人看著倒還鎮(zhèn)定,但呼吸也隱隱急促許多。
萬夫人雖不是當(dāng)事人,卻無法置身事外,尷尬著不知如何是好。
萬萋萋是打定主意要義薄云天,她與少商相處不過短短幾個時辰,但性情相投,恨不得立刻燒黃紙,斬雞頭,義結(jié)金蘭。
尹氏趕緊將當(dāng)時場面撿要緊的在嫡母耳邊回稟一遍,尹夫人松了口氣,對蕭夫人說道:“妹妹放心,沒什么人瞧見,這事不會傳出去的?!?/p>
她又轉(zhuǎn)頭怒罵女兒:“你這孽障!你既年長又是主家,居然毆打程家小娘子!書都白讀了,禮儀也白學(xué)了,我告訴你父親去,看如何責(zé)罰你!”
少商聽了嗤之以鼻,雷聲大雨點小,不過是糊弄人的場面話罷了,瞥見蕭夫人一言不發(fā),她垂著頭,心里更發(fā)悶了。
尹夫人訓(xùn)完女兒,又柔聲安慰少商:“少商我兒,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伯母一定給你一個公道,待今日筵席散了,非要叫這孽障嘗嘗家法不可!”
她頗為擔(dān)憂地看了一眼少商下巴上的傷痕,真怕這女孩會留疤,那三家可真要結(jié)仇了。
尹姁娥聞得此言,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直喊冤枉,卻又拿不出人證物證來。
這時少商開口了,她眼淚含在眼眶里要掉不掉,聲音里也隱隱含著哭腔,但臉上全是倔強之色:“是我先打了姁娥阿姊的。”
尹姁娥呆呆地看向少商,廂房里眾人也被這話猛然一驚。
尹夫人心頭一松,心想這小女娘脾氣雖壞,人倒是有一說一,磊落坦蕩。
萬萋萋最先反應(yīng)過來,不顧萬夫人的拉扯,大聲道:“少商妹妹最講道理的,她絕對不會隨便打人,一定有緣故。少商你說,你說嘛!”
少商等的就是這話,她抬起臉,眼睛下垂,盯著尹夫人的下巴,讓眾人都看得見她臉上的狼狽與難堪。
她吸了吸鼻子,細(xì)聲細(xì)氣道:“姁娥阿姊說我無父無母,沒有教養(yǎng),連字都不認(rèn)識幾個,粗鄙不堪!”
尹氏側(cè)眼看蕭夫人已經(jīng)沉下臉,頭痛不已,又看嫡母,卻發(fā)現(xiàn)尹夫人愣在那里,神色凄楚,眼中竟有幾分淚意。
還不及她出來打個圓場,又聽少商繼續(xù)說道:“她還挑撥我與阿姊的關(guān)系,罵我攀附······”
蕭夫人臉色立時就冷了下來,只是礙于兩家有意交好,強忍著沒有發(fā)作。
說到這兒,少商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
她哭得很講究,一滴一滴豆大的淚珠濺在地板上,留下團(tuán)團(tuán)濕痕,偏偏哭的人只是呼吸微亂,連哼都沒哼一聲,叫人覺著越發(fā)可憐。
尹夫人這時長吸一口氣,鎮(zhèn)定下來,向蕭夫人端正地行了一個禮,歉然道:“此事是我教女不嚴(yán),你放心,我必會給兩個孩兒一個交代。你我兩家今日結(jié)交,意氣相投,來日方長,妹妹不好這時離席,叫人看了笑話,不如先差人將少商送回家去休養(yǎng)?!?/p>
蕭夫人知道這里頭定藏著不為人道的隱私之事,當(dāng)下領(lǐng)了女兒便出去了,萬萋萋撇下母親也跟了去。
看她們離開,尹夫人終于忍不住,淚水滾滾而下,跌坐在枰上。
尹氏不知其里,一臉焦急地追問:“阿母,阿母你怎么了?”
萬夫人知道緣由,安慰道:“阿妧,過去了,都過去了,你······你如今闔家美滿,也做大母了,伯父伯母泉下有知······”說著,她也掩袖輕泣起來。
尹夫人拭去淚水,走到女兒面前,揚手就是重重的一個耳光,冷冷道:“我也是自幼無父無母,十二歲之前沒讀過幾卷書,不識得幾個字,我也是粗鄙不堪,不配為汝母!你以后別認(rèn)我了,我不敢當(dāng)!”
尹氏和尹姁娥從未聽過此事,一時都呆了。
那邊廂,尹治正在前面宴客,聽仆婦傳道妻子痛哭不止,臥床不能起身,連忙回房去看,知道其中緣故后,二話不說也給了幺女一個響亮的耳光。
他是男子,又是一府主君,想事情想得更深遠(yuǎn)些,當(dāng)即指著女兒罵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誰給你的膽子,得罪程家還不夠,竟敢牽扯上文昌侯府?”
“你是想讓為父背上忘恩負(fù)義的罵名嗎?”
他看向長女,憶起舊事,怒火更熾。
這些年他雖與文昌侯還有往來,但都是硬貼著上趕著的。他從龍時根本沒立下什么功勞,不過是老實巴交跟著吃了一通苦,陛下又是個寬厚念舊的性子,才有如今的爵位官秩。
現(xiàn)在的尹氏不過是面上風(fēng)光,其實內(nèi)里已經(jīng)發(fā)虛,不然又何必放低姿態(tài)與新貴結(jié)交。
“看看你們究竟要把人得罪到什么程度!還好崔娘子借病推辭未至,若是來了,見到妹妹被你們欺負(fù)成這樣······哼,你們?nèi)羰窍尤缃竦娜兆犹嫣沽?,就盡管去鬧,去得罪人吧,我也不管了!”
尹氏也連忙跪倒在地,哭道:“女兒當(dāng)時年幼無知才犯下這等大錯,女兒愿意再去文昌侯府,向崔娘子賠罪。”
尹治冷笑道:“再去?再一次被拒之門外嗎?你如今嫁了人,再丟臉,丟的可是兩家的臉了!”
尹府這邊凄風(fēng)加狂雨,少商這里也不好過。她身邊有個婢女叫阿鳶,粗通醫(yī)道,是如英特意遣來照顧她的。
阿鳶用玉簪子尖端挑了傷藥替少商抹在下巴上,這藥膏初抹上去涼颼颼的,但越往后越覺火辣辣的疼,少商被蟄得嗷嗷大哭。
阿鳶柔聲寬慰道:“女公子且忍一忍,若是不用這藥,只怕會留疤呢!”又讓蓮房替少商擦掉眼淚,“這藥可不能沾水,不然又得重新抹上一回?!?/p>
少商咬住嘴唇,將眼淚憋了回去,阿鳶繼續(xù)給少商抹藥,一邊和她說話分散她注意力,“女公子可曾聽過‘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這句話?”
“我不似阿姊那般有本事,”少商明亮的眼睛黯淡了下來,“我只能想到用這種兩敗俱傷的笨辦法來制敵了?!?/p>
阿鳶不忍見少商如此頹靡,一時不慎,漏了口風(fēng):“這尹家也不是第一次出這種教女不嚴(yán)的丑事了,先前得罪了女公子,被夫人收拾了一通,如今還沒學(xué)乖,等女公子回來,有他們好看的!”
少商忙追問道:“誰得罪了阿姊,是尹家長姊嗎?我瞧她看見我很害怕呢!”
阿鳶下意識地露出鄙夷之色,卻不肯再說了,被少商逼問得緊了,也只有一句:“都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沒人敢再欺負(fù)女公子了?!?/p>
她又勸少商:“您還不趕緊歇歇,等夫人回來······”
少商躺進(jìn)被窩里,阿鳶替她掖好被子,少商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低聲道:“不許告訴阿姊我被打的事情,叫她在城外多住些日子吧!”
阿鳶詫異地抬頭,看少商眼神堅定,隨后又恭敬垂首:“喏,婢子聽從女公子吩咐,不敢有二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