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抱著被子睡了一下午，醒后拿出小靶鏡照了照，下巴處的傷口已不見紅腫。

至于其它地方，阿鳶很貼心地只給她用了普通的金瘡藥，此刻鏡子里照出來的赫然是一只玲瓏可愛的小豬頭。

外面日已偏西，程家眾人已如數(shù)回府。主屋的婢女在廊下候著，說蕭夫人叫她一醒來就去九騅堂。

少商換了一身柔軟舊衣，先叫人通傳蕭夫人自己馬上就過去，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抬步。

走到半道上，她又叫蓮房去找長兄和三兄求救，不好勞動阿姊，但兄長們皮糙肉厚，想必不怕差使。

走到九騅堂，只見程始夫婦高坐上首，程止和桑氏坐在一旁，各人神色不一。

蕭夫人肅穆屏氣，擺明了要與少商好好斗一次法，桑氏朝少商笑笑，使了個“我來救你”的眼色，少商心里大為感動。

被桑氏硬拉著來的程止強(qiáng)忍哈欠，一臉倦怠，他現(xiàn)在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覺，根本不想插手兄嫂管教女兒。

只有程始一見了少商，大驚失色，氣急叫道：“打人還不打臉呢！我的兒，你怎么被打成這副模樣？”

又朝蕭夫人道：“嫋嫋還沒定人家呢！這臉若是好不了，我跟姓尹的沒完！”

蕭夫人沒好氣道：“尹家娘子也被打傷了，你別只顧著自家孩兒。”

程始指著少商的臉，一臉憤憤不平：“那尹家小女娘的臉也被打成這樣了？”

蕭夫人氣急，一拍桌案，怒聲道：“打人臉?biāo)愕昧耸裁?，今日這孽障就差把尹家的臉皮揭下來扔地下踩兩腳了?！?/p>

蕭夫人已經(jīng)從萬萋萋處問明了席上事情經(jīng)過，她不再理會丈夫的胡攪蠻纏，徑直問向少商：“那些話是誰教你的？”

少商沉默不語。

不用她答，蕭夫人也知道是誰，她正色道：“文昌侯府是這都城里一等一的人家，除了皇室宗女，姌姌見了誰都不必彎腰低頭。再說句放肆的話，就算她有朝一日與公主起了爭執(zhí)，只要不是什么要命的大錯，陛下看在文昌侯的面子上，只怕也會輕輕放過！”

“可曲陵侯府是毫無根基的新貴，你阿父雖獲封縣侯，卻只領(lǐng)了一個校尉之職，連參與小朝會的資格都沒有，他護(hù)得了你嗎？共輿而馳，同舟而濟(jì)，輿輕舟覆，患實共之。你若學(xué)她，就是給家里招禍，讓全家陪你一塊去死?！?/p>

蕭夫人這話不可謂不誅心。

“女兒知錯了?！鄙偕烫谷徽J(rèn)下今日之事，心底雖不服，但嘴上先服了軟，“縱使他人如何羞辱刻薄女兒，女兒都不該打人。阿母放心，以后除非被打還手，否則女兒絕不與人動武?！?/p>

她如此干脆，倒是出乎了蕭夫人的意料，聞言愣道：“那你打算如何改過？”

“如何改過？”少商頓了頓，看了一眼父母， 開口試探道，“也不用改了吧，反正以后女兒應(yīng)該不大會與她們打交道了，再見不了幾次的，點頭之交就好?！?/p>

堂內(nèi)眾人俱是一愣，蕭夫人皺眉道：“你此話何意？”

“以尹家家世，尹娘子將來必會在都城中嫁個差不多的人家，而女兒不是歸入鄉(xiāng)野富戶，就是嫁入山林讀書人家，以后還能見幾次面？”

這話一出，蕭夫人先是一愣，第一反應(yīng)就是去看丈夫，誰知程始也是一臉呆滯，忙不迭擺手道：“······我可是什么都沒說！”

這吃驚的樣子做不了假。

“兄長，你是不是說漏嘴了？”程止笑呵呵地給程始拆墻。

程始怒目而瞪：“豎子閉嘴！該不該說，我會不知道！”

少商略帶幾分嘲意，笑道：“原來阿父阿母早就想到一塊去了！”

蕭夫人扭頭不語，程始面色尷尬，程止知道自己說漏嘴，不敢去看長兄。

只有桑氏溫言道：“嫋嫋，你是如何猜出來的？”此時民風(fēng)開明，并不禁止女孩與親朋好友自談婚嫁愿望。

“這有何難猜的？”少商看到程始與蕭夫人的反應(yīng)，掩在衣袖里的手狠狠攥緊，又慢慢松開，她語氣不疾不徐，很快將原因緩緩說來。

“今年年內(nèi)我便及笄了，阿母素有成算，一定已有了計較。阿母不教我安撫部曲、世家譜系與豪族貴眷來往交際的規(guī)矩，自是因為我以后用不著這些。不過這些日子阿母倒把莊園的賬本給我看了好幾卷，還領(lǐng)了幾個莊頭跟我說田野庶務(wù)，又讓阿姊督促我讀書寫字······零零總總，可不就是如此嗎？”

少商還有一點沒說，那是阿姊已經(jīng)開始給她講世家譜系，也開始教她更加繁瑣的禮儀規(guī)矩了。

阿姊說，緣分天注定，若是她將來喜歡上一個世家子弟，難道要為了這些芥豆之因委屈下嫁嗎？

阿姊還說，人若是習(xí)慣了被委屈，再想立起來時，總會有人逼著你習(xí)慣懂事。

程始與蕭夫人無話可說，女兒身上的聰敏靈氣掩都掩不住，他們這樣打算，的確是委屈她了。

堂內(nèi)一時靜默，還是程止覷了一眼長兄長嫂的臉色，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嫋嫋，那你覺得這個主張如何？”

少商歪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后道：“我覺得很好呀！”

“適才阿母不是說了么，‘患實共之’，我這樣的脾性，若是高嫁了，惹得夫家不高興休了我事小，給家里惹禍?zhǔn)麓螅蝗暨x個家里能拿捏的將我打發(fā)了，阿父阿母也就省心了，也算我給雙親盡孝了！”

這話雖然是實話，可落在耳里怎么聽，怎么不舒服。

“你既然知道不要給家里惹禍，那我若叫你去向尹娘子賠罪，你去不去呢？”蕭夫人忽然問道。

“我不去。”少商一臉倔強(qiáng)，“她譏諷我在先，又侮辱阿姊與我，我是斷不會同她道歉的。而且······”

少商看向蕭夫人，見她又是一副被氣到了的模樣，挺直脊背，壯著膽子道：“阿姊說了，我現(xiàn)在不僅是程家的女兒，還是她的妹妹，若是叫我上門賠罪，跌了阿姊的面子，尹家可受得起？”

“阿母，咱們家莫不是改了主意，想與尹氏結(jié)仇了？若不是，便只需等著尹夫人攜女上門賠罪即可?！?/p>

又是這般桀驁不馴。

蕭夫人嚯地起身，冷聲斥道：“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可見還是不知錯。我倒要看看，你還能嘴硬到幾時，來人呀······”

人來了，姍姍來遲的程家兄弟終于趕上了勤王保駕。

程詠與程少宮一邊一個抱住蕭夫人的腿，一個喊“阿母息怒”，一個哭求“嫋嫋剛挨了打可不能再責(zé)打了”，蕭夫人氣得一個賞了一腳。

“都給我滾開，誰說我要打她了！”蕭夫人氣得腦仁疼，踢開兒子后才發(fā)覺程止夫婦并女兒都不見了。

她瞪了一眼正在捋須微笑的程始，罵道：“慈父多敗女，你就慣著她吧！”

程始笑呵呵道：“不是夫人說的么，女兒與兒子不同，兒子管教不嚴(yán)要闖大禍，女兒嫁了即可，既然如此，那責(zé)罰也應(yīng)該從輕從免嘛！”

他又拍了拍兄弟倆，閑閑一笑：“放心，你們阿母今日的確沒想責(zé)打嫋嫋，不過她叫阿青備了些竹簡，大概是要罰嫋嫋寫字罷！”

蕭夫人十分不忿：“難道將軍認(rèn)為嫋嫋不該罰嗎？”

愛之不以道，適所以害之也，她就是看不慣丈夫與長女護(hù)著縱著幼女，總有一天闖出滔天大禍來，他們就知道厲害了。

程始先叫兩個兒子滾蛋，然后才道：“罰她，為什么要罰她？為夫覺得嫋嫋今日做得甚好，沒有墮了咱們程家的面子。若是她任人欺凌羞辱，叫我如何在尹治跟前立足？”

“咱們程家又不是非要高攀他們尹家，尹家那么多子弟，總有不愛讀書愛戎裝的吧。我們兩家互有所求，兩相安好，憑甚讓我低人一等？這腰直得久了，我彎不下去了?！?/p>

“而且，嫋嫋方才說得沒錯，咱們或許可以矮一頭，可姌姌不能，甚至尹家也不敢讓她低這個頭，咱們還是等他們上門賠罪吧！”

程始如此理直氣壯，蕭夫人無話可說。

良久后，她才問程始：“這回也就罷了。尹家我們?nèi)堑闷?，而且人家也寬厚，將來若是碰到我們?nèi)遣黄鸬娜思夷?？?/p>

程始十分樂觀，大撒手道：“那你就帶姎姎去赴宴好了，反正姎姎脾氣好，不怕奚落。至于嫋嫋，就讓姌姌來帶，我看她們姊妹處得很好嘛！”

蕭夫人更覺頭痛，“就是因為有姌姌在背后給她撐著，她才敢這么肆無忌憚地奚落人家，你竟還讓她們姊妹湊到一處？”

程始想了想，還是決定相信長女，他拍著胸脯道：“我相信姌姌心中是有分寸的，夫人大可放心！”

蕭夫人嘆氣道：“大人，這人和人的分寸是不一樣的！而且，你當(dāng)真覺得姌姌有分寸嗎？”

程始想到相認(rèn)以來的種種，忽地沉默了。

蕭夫人見狀，故意提高幾分聲音道：“她那脾氣簡直比嫋嫋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有些本事，只怕比你我還強(qiáng)呢！”

說罷，她又露出些許無力感：“不過她就是把不周山撞倒，文昌侯也有本事尋來五色石，替她煉化補天，半點不用咱們操心的?！?/p>

程始聽罷，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他有兩個女兒，一個需得為了家族忍氣吞聲，一個卻可仗著家族昂昂自若，相差如此之大，說到底，不過是他這個做父親的無用，不能給女兒撐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