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領頭的家將反應最快,將麾下近百人馬分做兩半,一半團團圍住如英與少商,另一半揮刀向前,做迎戰(zhàn)準備。
程家亦是如此,一半人護衛(wèi)主家,另一半也迅速結(jié)陣,抵御賊匪。
不過須臾,兩邊短兵相接,看見這伙人猙獰的面目,嗜血的神情,少商忍不住心生怯意,往如英身邊靠了靠。
賊匪們望這邊輜重糜多,婢女們年少貌美,更露出邪惡貪婪之色。
桑氏捂著程娓的眼睛退回車中,婢女們更是滿心恐懼,膽小者更已縮成一團低低哭了起來。
賊人兇悍,但崔家的部曲也不是吃素的。他們都是跟隨家主輾轉(zhuǎn)南北,刀山血海里拼殺里出來的驍勇之士,別說同等數(shù)量對戰(zhàn),便是己方人馬勝其一倍,他們也不怯分毫。
何況還有程家的人在一旁援手,臨行前程始特意將跟隨自己多年的衛(wèi)隊淘了一半納入車隊,也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卒。
這些賊匪很快就被斬殺,少商悄悄松了一口氣,可瞧見如英面色依舊凝重,一顆心又緊緊提了起來。
“這些人只是斥候,輕騎出來查探消息的,后頭想必還有大隊人馬?!比缬⒉桓业R,當即下令啟程,急速往李太公鄉(xiāng)里趕去。
誰知半途因趕車太急,桑氏的座駕撞上沒在土堆里的石坑,左輪斷軸,輜車側(cè)面翻倒,車內(nèi)眾人皆被壓在里面。
如英強忍住喉間癢意,迅速吩咐救人。
仆婦們有些磕破了頭,有些傷了手臂,桑氏傷得最重,她的左腿雖未骨折,但皮肉卻被拉出好大一道口子。
少商看了沒忍住倒吸一口涼氣,程娓帶著兩個幼弟看著桑氏傷口形狀直接哭了出來。
桑氏臉色發(fā)白,冷汗如雨,卻哼都沒哼一聲,還勒令女兒和兒子不許哭,又命如英快快啟程,不要為她耽擱。
桑氏穩(wěn)得住,后面的路便要好走些。
如英讓仆婦背著桑氏,帶著三個孩子上了自己的馬車,又叫人將不甚要緊的行李撇下,騰出兩輛車安置傷者,輕車簡行繼續(xù)趕路。
誰知沒走多久,后頭再度傳來殺伐呼喝之聲,且聲勢比之前那波人強盛許多,眾人臉色皆變。
如英回頭看向落后一步的李太公,問道:“我記得來時路上,太公說這里有許多空置的獵屋。敢問太公,這里可有哪處獵屋是背靠山嶺,近處有上游流水?”
李太公對本鄉(xiāng)了如指掌,領著車隊往山林深處而去,左挪右拐繞來繞去,果然尋到一處絕妙的庇護所。
這處獵屋依山而建,背靠一面青苔叢生的凹形絕壁而建,屋旁的巖壁上有一脈溪水從高山流下。
崔府家將帶人勘探了一番地形,道:“女公子請安心,此地甚好,待屬下做些安排布置,抵抗個五六日不成問題。”隨即便帶著人砍伐樹木,照柵欄狀扎成拒馬,團團圍在屋前的平地上。
如英則帶著一眾老幼婦孺進去安置。
程家的仆婦還有些驚惶未定,但如英隨行的婢女已經(jīng)在趙媼的帶領下各行其是,打掃屋舍,燒火煮湯,安排飯食。
薛府醫(yī)也開始為桑氏治傷,因不善縫合之術(shù),不敢貿(mào)然用針,所以只暫時給桑氏敷了些白藥止血,再用細麻布裹住傷口。
婢女們將馬車上的軟墊拆下來鋪在地上,如英先請李太公坐了,又親手捧了一碗熱湯奉上,躬身作揖道:“此番真是連累太公了,本可在家含飴弄孫,如今卻在此受罪?!?/p>
李太公連道不敢,此時屋外又傳來震天呼喝聲,如英告罪一聲,去外頭查看情況。
只見賊匪約有三四百之眾,呼呵起來聲勢震天,打斗更是兇悍彪猛,令人聞之喪膽。但他們似乎是臨時組合在一起的,配合既不默契,號令也不統(tǒng)一,兵備亦不足,頭一波密密麻麻的箭雨過后,就只有稀稀拉拉的冷箭了。
如英看到他們身上的裝備略有所思,忽然袖子被人扯了兩下,是少商在叫她:“阿姊!”
女孩清潤的眼中的寫滿了不安,臉上還強作鎮(zhèn)定:“我已經(jīng)將娓娓、阿遠和阿廣安置好了?!?/p>
“嗯,我們少商真能干?!比缬堉酌玫碾p肩,帶她看外面的廝殺。
只聽外面的賊匪大聲叫囂道:“兄弟們給我上, 女娘財貨隨你們拿!”
一波波人馬前仆后繼地攻伐上來,又被家將們率領著部曲打退。
這是少商第一回直面這種血肉橫飛的場景,空氣里也彌漫著陌生的咸腥味,她有些不自在地移開視線,低聲問道:“阿姊,我們會沒事嗎?”
如英拍了拍少商的肩膀,很誠實地回答道:“這伙人不是普通的賊匪,怕是不知從哪里逃來的潰兵,后續(xù)有多少人還不得而知?!?/p>
這也是她最擔憂的一點,“目前我們在兵力上不占優(yōu)勢,只能在此堅守,等待援兵,或者看誰先熬不下去?!?/p>
其實她是能走脫的,只是還有少商、桑氏及程娓等人,若她走了,他們可就活不了了。
少商舔了舔發(fā)白的嘴唇,看著如英依舊平靜的面容,好奇問道:“阿姊,你不怕嗎?”
此時已過子夜,寒意浸骨,叫罵之聲仍舊不絕于耳,如英卻似閑庭信步,一派雍容自在:“危難當頭,膽怯又有何用?”
她摘下腰間的短劍贈予少商,又從武婢手中接過弓箭,搭開便射,白羽長箭穿過一名匪徒的咽喉。
如英看了一眼有些發(fā)愣的妹妹,提點道:“三叔母傷著,你就是程家的主事人,”她指著正在奮勇殺敵的護衛(wèi)們,“他們可都看著你呢!”
少商握著短劍,感覺肩上沉甸甸的,她深吸一口氣,鄭重答道:“我知道了,阿姊。”
就在此時,變故突生,數(shù)十個悍匪仗著高頭大馬,越過拒馬沖到了獵屋前,想要一舉擊破防線。好在經(jīng)驗豐富的侍衛(wèi)預先在屋前布置了好幾條絆馬索,上來就拖倒馬匹,然后一擁而上將落馬的賊匪撲殺。
饒是如此,依舊有十來個馬術(shù)高明的悍匪跳出絆馬索,迅速逃回前還探身抓了七八個四散躲避的婢女,橫壓在馬后帶走。
也有不怕死的朝如英和少商伸手的,大概是瞧她們衣飾華麗,儀容不俗,想擄回去做人質(zhì)。
不過如英貼身護衛(wèi)的武婢俱是好手,當即挺身上前,刷刷數(shù)劍,齊根斬斷賊人的手掌,又連環(huán)雙刀砍向馬腿,馬匹吃痛,將賊人甩下馬來,隨即被眾護衛(wèi)剁成肉醬。
“賊匪欺侮欺侮她們就是了,不至于殺了她們罷?”少商努力站直身子,用飽含希冀的眼神看向如英。
如英不答,只摸了摸她的頭。
少商眼中含淚,握住劍柄的手劇烈顫抖起來,她在都城中一直向往外面的大好河山,卻沒想到錦繡天地外處處都是險惡殺機。
“姌姌,嫋嫋,快回來!你們站那么前做什么,小心叫流竄的箭矢傷了!”桑氏被趙媼攙扶著,艱難地站在大屋門前焦急大喊。
如英帶著少商往回走,發(fā)現(xiàn)桑氏的左小腿不自然地蜷縮著,她皺眉道:“叔母先進去躺著吧!”
屋里正中生有火堆,如英與少商將桑氏扶上一旁簡易搭成的床鋪平躺好,趙媼又從火堆上吊著的銅壺里倒出一壺姜棗湯,喂桑氏慢慢喝下。
桑氏又擔心孤身入城的程止,又煩憂外頭情形,如英為了讓桑氏安心養(yǎng)傷,安慰道:“這伙子人想必是沖擊御駕不成敗退下來的賊寇,陛下東巡啟駕日久,哪怕再慢此刻也該進青州了。可如今御駕依舊逗留在兗州東郡,想必是有人故意拖延御駕行程,再突然發(fā)難?!?/p>
“陳留郡內(nèi)無半點風聲傳出,太公鄉(xiāng)里也是一片祥和,清縣卻看著不妥,由此可見,禍事起于東面?!?/p>
如英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勾畫起來,大致畫出青州與兗州的地形,一邊說一邊教少商看輿圖:“可見出事的地方不是在滑縣就是毗鄰清縣,是以公孫縣令聞訊后才會急忙率人去救,致使縣城沒什么人防守?!?/p>
少商模模糊糊地抓住了重點:“是了,我們最初遇到賊匪斥候時,我記得他們是東南方向朝北而行,若非看見了我們,大約就會去劫掠清縣了?!?/p>
桑氏喜悅難言,顫聲道:“照你這么說,你叔父如今反倒無事?”
“還不如叫他們?nèi)ス羟蹇h呢!那縣城墻壘那么牢固。”少商沒好氣地嘟囔道,“叔母先擔憂擔憂咱們自己罷,如今外頭還有一群歡天喜地的悍匪正等著拿我們開筵呢!”
李太公寬慰道:“女公子不必擔憂,昨日我已叫家丁從山路繞回鄉(xiāng)去討救兵了,定比滑縣和陳留還快。到時兩面一夾擊,我們護著夫人和女公子先走?!?/p>
少商聞言笑笑,李太公鄉(xiāng)里頂多能拿出百來個鄉(xiāng)勇,戰(zhàn)力如何還不好說。
她心內(nèi)自煩亂,又聽李太公道:“這七八年來道野清明,路不拾遺。老朽也不知這回究竟出了何事,但上有州牧,下有郡太守,他們原先也是能征善戰(zhàn)之輩,必不會坐視這幫賊人在境內(nèi)胡作非為。咱們熬幾日就好啦!”
少商忽然想起萬家宅邸原先的主人——那降而復叛的布氏一族,萬一出紕漏的就是州牧和郡太守呢!
她悚然一驚,忙問道:“太公,兗州牧和東郡太守是原先就跟在陛下身邊的,還是后來投效的?”
李太公一愣,開始摸胡子:“這個······州牧大人嘛,老朽不甚清楚,不過那郡太守老朽倒是拜見過幾次,常愛在席間談當年從龍如何艱難陛下如何神武,想來是原先就跟著的?!?/p>
那邊桑氏聽見了,放下湯碗,笑道:“投效來的原都是各方豪杰,陛下從不輕慢,多是在朝中許官的?!边@話說得就很有水平了。
少商剛想松口氣,如英卻潑了一抔冷水:“只是其中多有不識好歹之人,譬如此間郡太守樊昌,慣作豪奢逸態(tài),以飾柔奸之性,絕非可信之人!”
李太公撫須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桑氏歉然一笑:“小兒輩言語猖狂,您勿見怪?!?/p>
李太公忙道不敢,反而夸贊如英:“女公子出身不凡,自然有真知灼見,不似我們這等尋常草芥,只知人云亦云?!?/p>
如英微微一笑:“我年輕,哪里知道這些,無非是復述尊長的話罷了?!?/p>
這倒不是如英自謙,這真是她阿父私下所言,只是樊昌大奸似忠,做事周全,一直沒有拿到確鑿的證據(jù),不好發(fā)作,以免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傷了余下降臣的心。
如英心中有七分篤定,只怕兗州這次叛亂,與此人脫不了干系。
桑氏正要開口再描補一二,忽聽見外面侍衛(wèi)高聲大喊:“——援兵來了,援兵來啦!”
屋內(nèi)眾人又驚又喜,眾人齊齊站起,桑氏本也想起身,但因腿傷和失血過多早已虛弱不堪,略一用力就暈厥過去。
如英囑咐趙媼和阿鳶好好照看桑氏,然后帶著少商走出屋去。
外頭來的卻不是李太公鄉(xiāng)里的鄉(xiāng)勇,而是穿著黑甲的精銳將士。他們?nèi)绯彼阌縼?,馬蹄聲似虎嘯狼奔,挾裹著騰騰殺氣片刻奔至眼前,也不管列隊布陣,先到先打,后到補刀。
賊匪瞬時就顧不得繼續(xù)攻打獵屋,連忙調(diào)轉(zhuǎn)刀口和馬頭去擋御,結(jié)果就被崔府家將捅了背心。
少商被眼前這景象嚇得愣愣的,呆呆道:“太公,這,這是您找來的援兵嗎?”
李太公也傻了,口不擇言道:“哪里······哪里······”
忽地,他看見在后來的黑甲軍中有一群鄉(xiāng)野壯丁夾在其中,當即朝其中領頭的年輕人大喊道:“五郎!我兒,為父在這兒!我在這兒······”
黑甲將士一氣來了千余,除了前頭數(shù)百正在斬殺賊匪,剩余數(shù)百將士勒韁掠陣。一面高高揚起的黑色鑲金邊戰(zhàn)旗之下,他們齊齊擁著一名騎著墨黑駿馬的青年將軍,數(shù)百人就這么靜靜而立,宛如林中幽靈。
這時,前頭那數(shù)百黑甲軍已如餓狼噬羊般,轉(zhuǎn)瞬間將帶血的大部分羊肉扯咬得干干凈凈。
誰知賊匪中有一個頭領甚為驍悍,眼見同伙被滅得十不存一,剩余的已痛哭著投降,便集結(jié)了最后十余個對他死心塌地的匪眾,奮力劈殺出黑甲軍的包圍,然后嚎叫著朝那將軍沖去,似是打算臨死一搏。
如英靜靜看著,只見那將軍止住了欲上前抵擋的衛(wèi)隊,右手摘下掛在馬上一件金色長形兵器,然后縱馬相迎。
那匪首殺紅了眼,揮刀而來,將軍手上一動,猶如撥著一弦金烏,霎時蔓延出一片金色的光彩,重重地正面劈下,那匪首連巨刀帶胳膊應聲而斷。
少商沒忍住小小的“哇”了一聲,李太公更是扯著喉嚨高聲叫好:“好一把赤風擎天鎏金戟!端得是舉世無雙!”
他激動得胡須亂抖,轉(zhuǎn)頭對如英與少商笑道:“老朽有兩個堂侄在羽林衛(wèi)中,早聽說此兵器英俊非凡,今日終得一見!”隨即他又鄙夷地看著滿地賊匪尸首,“可恨賊人太過無能,無緣得見獸紋破云斧的神威!”
隨著匪首斃命,這場戰(zhàn)斗也宣告結(jié)束,家將和部曲們陸續(xù)搬開柵欄拒馬,黑甲軍也慢慢收攏隊形。
此刻雖是天光大亮,但陽光難入密林,只漏進幾縷淡金光線。
那位將領收起赤金鎏金戟,被衛(wèi)隊擁在中間緩緩驅(qū)馬走近,此時忽抬頭往這里一望,光線跳上他白皙的面龐,清癯俊美,難描難繪。
如英瞇眼一看,心中不由冷笑起來,當真應了那句老話——不是冤家不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