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英病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趙媼卻將所有人安排妥當(dāng)后,自請來到少商身邊服侍。
少商正欲拒絕,但聽趙媼道:“女公子病前有交代,讓婢子來服侍您一段時日,還請小女公子不要嫌棄奴婢年紀(jì)大了,笨手笨腳地不堪用。”
少商聽到是如英的安排,這才將趙媼留了下來。
接著趙媼便將滑縣所有任職的官員與有頭有臉的鄉(xiāng)紳大戶細(xì)細(xì)與少商說了一遍,尤其是剛剛過身的老程大人。
“老程大人出身河南豪族,今年已是年過六旬,原本是該早早致仕,頤養(yǎng)天年的,只是河南程氏在亂世中折損了太多子弟,家族在官場上青黃不接,老程大人才一直強(qiáng)撐著。”
少商忍不住問道:“老縣令都這么大的年紀(jì)了,為何還要出城殺敵?我想陛下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怪罪老縣令的?!?/p>
趙媼替少商退去簪環(huán),換上素服,系好素帶,想了一會兒才道:“奴婢其實也不太明白,但記得女公子曾經(jīng)說過為將者,當(dāng)身先士卒,為官者,當(dāng)庇佑一方,不然憑何身居高位,憑何去受民脂民膏的供養(yǎng),危難當(dāng)頭,若是只求茍全,如何對得起祖先墳塋?”
“陛下是不會怪責(zé)老程大人,但是各家各族都看著呢,若是老程大人龜縮不出,他日河南程氏如何還有臉面入朝為官?為生民計,為家族計,老程大人哪里能退!”
少商聽完趙媼的話,重重地點了點頭,正色道:“我明白了?!?/p>
受了家族的庇護(hù),享受了這份安樂衣食,就算不能為家族增光添彩,也絕不能給家族抹黑惹禍。
她忽而有些明白了蕭夫人說的那些話,明白自己錯在哪里,她是少商,也是程少商,她不能只想著自榮自辱,自生自滅,也要學(xué)著為家族計。
少商扶著桑氏,來為老程大人守靈。
滿府盡是嘶啞哭聲,一身縞素的程老夫人倒很是看得開,還勸慰程止不要過度哀痛:“能避過亂世,活到這個歲數(shù),我們也不算委屈了。吾兒死的早,大人早將你看做親兒,你就在靈前陪他三日。三日過后,不可再做這般小兒女之態(tài),縣里還有許多事情要你做?!?/p>
又讓身邊的仆婦硬架著桑氏去養(yǎng)傷:“你身上有傷,不要這樣磋磨自己?!?/p>
桑氏在縣衙后宅養(yǎng)傷,少商卻一點也沒閑著,她在趙媼的提點下,隨起舉哀,應(yīng)對人情,幫程老夫人料理家事,樁樁件件都做得體貼又不顯眼。
初時臉上還有懵懂之色的小小女孩兒,直起的脊背上已經(jīng)有了少女的盈盈之姿。
停靈第四日,文帝的諭旨到了。
先是華詞嘉獎了老程縣令“廣善大義,與生民恩眾,名施于后世,天下之賢大夫競稱也”,并追封為二等關(guān)內(nèi)侯,待其長孫加冠后襲爵并受官秩六百石,另賜錢萬貫,堪稱死后哀榮了。
陪著一道來宣旨的還有桑氏的兄長桑宇,程老夫人領(lǐng)著兩個孫兒謝過天子恩賜,然后叫程止夫婦陪著桑宇去側(cè)堂說話。
桑宇在閑聊幾句后又透露一個消息——文帝令程止暫代滑縣縣令,安撫百姓,消禍鄉(xiāng)里,因怕程老縣令遺族觸景傷情,特意晚一二日再發(fā)諭。
少商有些沒想到至尊天子居然是這樣溫厚體貼的性子。
幾人團(tuán)團(tuán)圍著炭盆坐下,因在程老縣令靈堂旁,也不好大吃大喝,少商只能給桑家舅父奉上一杯熱氣騰騰的姜茶。
桑宇早先在白鹿山見過如英,實是慧心靈性,迥非常人,沒想到她的胞妹竟也這般神采毓然,聽說少商正在讀《詩經(jīng)》,當(dāng)下就想考教一番。
他還未開口,就被桑氏截住了:“我與阿兄許久未見,若是沒有要緊的公務(wù)在身,不妨用完晚膳再啟程。”
少商如聞大赦,立刻道:“我這叫吩咐廚下預(yù)備素筵,昨日崔侯派人送來了許多新鮮的春筍,用來煮湯可鮮美啦!”說罷轉(zhuǎn)身逃之夭夭。
桑宇見狀,忍笑問道:“我就這么不招這孩子待見么?”
桑氏笑道:“又不是人人皆似如英,愿意與長輩們切磋學(xué)問,還能反客為主,將人給駁倒?!?/p>
桑宇撫了撫頷下的五縷文士須,笑道:“那孩子是真聰慧,文昌侯教得也好。若非她是個女娘,我定要收她做關(guān)門弟子?!?/p>
因左右不見如英,他又關(guān)切問道:“我前日在御前,見崔侯向陛下請旨賜下御醫(yī)與藥材,似是這孩子病得不輕,如今可有起色了?”
桑氏臉上憂色甚重:“昨日晚間醒了一回,今日早上又不好了,真是叫人懸心?!?/p>
桑宇安慰道:“我瞧那孩子性情堅忍,最是不肯輕易服輸?shù)娜?,一點小病小痛,定能化險為夷?!庇窒肫鹕J狭糇约河蒙?,于是順?biāo)浦郏拔以谶@兒住一晚,明早再回陛下那兒好了?!?/p>
桑氏抬頭,奇道:“咦?不是說過幾日陛下就要拔營去山陽郡了么,兄長不立刻回去收拾行囊?”
桑宇無奈道:“這兩天陛下正發(fā)脾氣呢,我要躲著點,行囊已讓僮兒收拾了?!?/p>
程止也覺奇怪:“陛下是在憤慨樊逆謀反之事么?”
驟亂時不見君王生氣,現(xiàn)在樊昌及其附逆的一干人等都掛起來曬干了,怎么才生起氣來。
“哪里是為了這個,不過也這個也有點關(guān)系。”桑宇捏著胡子,苦笑道,“前兩日,樊昌和那幾個挑唆謀逆的混賬被十一郎盡數(shù)擒殺了。這原是好事······”
他頓了頓,搖頭嘆氣:“誰知十一郎在御前回稟時一頭栽倒,陛下這才知道他已受傷數(shù)日,卻始終隱瞞不報,硬撐著追殺逆賊。如今高燒臥病,昏迷不醒······呃,不對,我出來時人已經(jīng)醒了?!?/p>
程止與桑氏互看一眼,桑氏笑問道:“既然人醒了,陛下還發(fā)什么脾氣?”
桑宇又氣又笑,道:“陛下在十一郎病榻前來來回回地走,反反復(fù)復(fù)地說,叫他趕緊成親生子,不然死了也沒人送終?!?/p>
“十一郎不肯?”程止問道。
“廢話!他肯的話陛下還發(fā)什么脾氣!”桑宇無力道,“后來逼急了,十一郎就說,愿如他舅父那樣娶到知心相愛之人,不愿像他父母那樣,怨恨厭憎半生?!?/p>
程止拍手笑道:“這話一說出來,陛下必是沒招了?!?/p>
桑宇沒好氣道:“他說不說這話,陛下都拿他沒辦法!四年前裕昌郡主要改嫁給他,陛下本想壓他完婚,結(jié)果他獨(dú)騎去了西北,偏巧遇上胡人犯邊,險些把命送在那里,那之后陛下哪還敢硬來!”
“陛下不能朝十一郎發(fā)脾氣,還不得把氣撒到旁人頭上!”
程止忍不住道:“陛下憐十一郎坎坷不易,撫養(yǎng)他如親子一般。其實他若實在不愿成親,不妨先納妾生子?”
桑宇一口飲盡姜茶,辛辣的味道讓他狠狠打了兩個噴嚏,他擤了擤鼻子,道:“姬妾,哼哼,你以為陛下沒賜?旁人沒贈?不過十一郎也是古怪,那些姬妾來來去去,竟無一人服侍長久的,更別說子嗣了。唉,算啦,算啦,等陪陛下巡完青州我就回白鹿山,伴駕的日子真不自在!”
桑氏想起之前李家父子的話,若有所思,不置一詞,此后也沒提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