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過奴隸,七年的奴隸,戰(zhàn)爭的奴隸,公司的奴隸,個人的奴隸,他全都做過,當然這不代表他更早的人生就好過一些,萊卡·潘東妮婭今年十四歲,前天剛過完那個沒有人會記得的生日,他的人生除了少數(shù)能支持他活下去的溫暖以外就是一坨屎,他還得硬著頭皮把這坨屎硬生生吃下去。
有這樣的命運,既是機緣巧合,也是命中注定,很少有人會把孩子生在冬天,一個原因是冬天氣溫太低又沒有足夠的食物,孩子很容易餓死,再有一個原因是一月份本來就是一個很考驗運氣的月份,產(chǎn)下的孩子有可能一輩子過著人人羨慕的日子,也有可能倒霉到連死都做不到。當然,這都是非常極端的情況,一般人身體內(nèi)沒有那么多魔力,頂多就是大家都好好的就是他染上了重病,或者只有他抽中了去當天線兵的簽,這都還算合理,但是萊卡不一樣,他是潘東妮婭人的后裔,天生體內(nèi)就有著充沛的魔力,哪怕另外一般拉梅尼亞的血再怎么稀釋,他仍然因為高魔力體質(zhì)引起了厄運女神的注視,他的運氣總會變得格外地差。
他的人生基本上就環(huán)繞著連綿不絕的霉運展開,這一點萊卡已經(jīng)習慣,甚至學會了不再多抱怨。
受孕是母親無法控制的事情,萊卡一般會恨父親,反正他身上值得自己恨的東西又不止這一點,閑來無事罵一罵自己的親爹會讓自己心情舒暢,連帶著落在身上的陣雨感覺都沒那么黏膩了。
萊卡行走在無人的小道上,他偷了別人放在屋外的破雨衣,不過留下了一點錢,雨衣其實根本擋不了多少雨,威爾斯特靈毫無節(jié)制的工業(yè)發(fā)展影響了整個水循環(huán)系統(tǒng),每年因為環(huán)境死的人不計其數(shù),有人悲觀地說這就是世界末日,不過萊卡相信總有一天當攜帶著黏膩黑雨的烏云降臨到首都倫丁尼的時候,那些權貴人士們一定會為了自己的小命讓情況變好的,他們總是這樣。
萊卡也總是這樣,他對人類整體保持樂觀,畢竟他們在一起總能做到許多事情,但是他對個體卻是悲觀的,畢竟他們總能在做成事情之后便一蹶不振。
黏膩的雨讓黏膩的路更加的泥濘,萊卡的半條小腿都陷了進去,最后不得不扯著褲腿,滑稽地在泥地里滑行,威爾斯特靈有著肥沃的土壤,但是對于一個要逃命的人來說有點不必要,自從五十年前一位貴族科學家發(fā)明了能夠傳聲的術式,讓聲音可以通過空氣中微弱的魔力傳導【同期有人發(fā)明了不需要魔力的版本,但是因為貴族的各位一般都持有魔力,并不被看好】以后,一個殺了人的奴隸想要逃跑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況且萊卡長得太突出了,白發(fā)紅眼在大多金發(fā)碧眼的威爾斯特靈人眼中太過突出,萊卡偷雨衣也是為了盡可能遮掩自己的臉。
他在泥地一步一步乞挪,幾乎走成了滑稽的鴨子。
傷口滲入黑色的泥水,手掌里的傷口開始發(fā)炎,因為握了碎玻璃做成的刀,萊卡不知道里面是否有碎玻璃,不過現(xiàn)在傷口里面黑紅一片,他也找不著,就只能就此作罷。
小腿和腳發(fā)冷,幾乎快要在冰冷的泥巴里凍僵,萊卡在心里詛咒這鬼天氣,他想起六年前看見那些士兵脫下靴子,他們的腳蛻皮發(fā)黑,腳指甲蓋用手輕輕一掰就掉了。
再這么下去不是辦法,但是也只能這么下去,萊卡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但是這么走下去,有一定概率他能到港口,港口有船,他能給那些船長一點錢,讓他們送自己隨便去哪個國家,哪怕給他送到大海的另外一邊他也認了,反正總不可能送去巨陸,這是萊卡唯一的希望,至于另外一種概率,他不去想,他不害怕,只是覺得茫然。
雨還在下,只有他的腿與泥巴撞擊發(fā)出的啪啪聲和喘息聲還能讓他意識到自己還活著,還在動。
雨還在下。
……噓,那是什么聲音?
在自己的身后,萊卡停下腳步,他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在自己停下的時候,它也停下了。
然后他聽見女人的聲音。
“……轉(zhuǎn)過來。”
他的心臟漏跳了半拍,一股窒息的感覺席卷全身,他僵硬住身體,卻聽見那聲音又重復了一遍。
“轉(zhuǎn)過來?!?/p>
他緩慢地轉(zhuǎn)過身,這是確認他身份時才會說的話,來的人一定是把他抓回來的人,他以為自己死定了。
……或者說,當他看見那發(fā)出聲音的究竟是什么的時候,他徹底認定自己絕對死定了。
萊卡扭過頭。
自己的身后站著一個惡魔。
赤紅的長發(fā),赤紅的皮膚,背后巨大的黑色翅膀就和蝙蝠的一樣,覆蓋著黑色的薄膜,她的臉龐讓萊卡的腦中乍現(xiàn)某種回憶,他想起白色的頭發(fā)和藍色的雙眼,他低下頭看著萊卡,他露出腐敗的微笑。
【是我殺了她,小萊卡,是我殺了她的希望?!?/p>
……
萊卡猛然驚醒,他剛剛不合時宜地發(fā)了呆,為什么會在這種時候發(fā)呆?萊卡來不及想,他看著眼前的這個惡魔,開始警惕起來。
雖然不是追兵,但是巨陸的惡魔他還是略有了解的,萊卡看見過他們,他們偶爾降臨到戰(zhàn)場上,他們也參與戰(zhàn)爭,但是和天使不同,他們只在戰(zhàn)爭的最開始和最后關頭出現(xiàn),也不如同神話里的那樣到處搗亂,就是站在那里做些士兵們看不懂的事情,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無害,但是要是人類那邊亂起來,他們一定會跟著一起大鬧一場,那到時候殘肢斷臂一定是東一塊西一塊的,資格再老的士兵看到那個場景也一定會吐出來。
萊卡不確定對方的意圖,他悄悄后退,卻又被那個惡魔出聲阻攔。
“停下……你叫什么名字?!?/p>
啊?
萊卡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他再次不安地將腦袋偏過去,看向惡魔的身后,擔心那些可能存在的盔甲的騎士。
什么人都沒有。
那個惡魔走近一點,站在距離他不到兩米的位置,她的皮膚赤紅,眼白是漆黑的,瞳色卻是金燦燦的,像是真的把兩枚金幣放到了她的眼中一樣,看起來約莫二十歲,雖然陌生,但是身上帶著一種萊卡熟悉的氣質(zhì)。
……為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萊卡喉頭滾動。
“……萊卡?!?/p>
“你從哪里來?最初從哪里來的,我要聽實話。”
萊卡被她看得發(fā)毛,忍不住說了實話。
“……拉梅尼亞。”
那個惡魔女人點了點頭,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萊卡想跑,但是他知道就憑自己泥地里僵硬的腿,是跑不過這個有翅膀的惡魔的,他不明白為什么這個惡魔此刻擋在他身前,問他這些是在干什么。
“哪里對你來說是安全的?我送你過去?!?/p>
惡魔走近他,在萊卡再次后退之前貼近他,那些泥巴一點影響不了她的步伐,被黑色的盔甲硬生生切開,為她的腿讓了路,萊卡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他極力抑制住自己的顫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wěn)。
“……什么意思?”
惡魔歪了歪頭,她似乎難以理解萊卡為什么這么緊張,那雙眼睛里沒有任何的情緒可以被捕捉,但是她確實沒有攻擊萊卡,她只是伸出了手臂。
“抓住我的手,你不想死在這里吧?我?guī)汶x開,你告訴我你要去哪里,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p>
思考了一會兒,萊卡決定放棄思考,反正待在這里真的會死,惡魔的承諾非常的沒有根據(jù),但是如果是在兩種死法中選一個,摔死起碼還來得痛快一點,萊卡抓住惡魔的手臂,比人類要高出許多的體溫讓他感覺好受了一點,惡魔將他抱住,巨大漆黑的翅膀展開,周圍聚集起無形的魔素,于是他便騰空而起。
那個時候的萊卡完全無法預料到,這不會是他最后一次飛翔。
直到飛在風中萊卡仍然感覺自己陷入了死前最后的走馬燈,說不定自己已經(jīng)倒在泥地里了,但是后來他又自己否決了這個答案,畢竟如果自己死了,無論如何應該幻想出一個天使而不是一個惡魔來救自己,雖然惡魔的體溫確實很高,讓他暖和到快要睡著……好吧,的確睡著了。
等他醒過來,自己已經(jīng)躺在了柔軟的沙子上,海浪聲舒緩地流淌進他的耳朵,萊卡爬起來,腿上的泥已經(jīng)干成殼,隨著他的動作漸漸剝落,海鷗發(fā)出尖叫,他看見不遠處的碼頭上人來人往,有著各國旗幟的大大小小的船??吭诖a頭,人們交談著,交易著,惡魔和萊卡并沒有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他抬起頭尋找那個惡魔,她就在自己附近,隱藏在樹影中,萊卡差點沒有發(fā)現(xiàn)她,她正在用手指在沙子上劃著什么,萊卡認出了,那是傳送陣。
“等等!”
他連忙出聲阻止了惡魔,惡魔抬頭看他,表情依舊冷淡,手上動作不停。
“你……你為什么要救我?”
他連忙詢問,惡魔顯然是下一秒就要離開的樣子,她甚至已經(jīng)將一只腳踏入魔法陣,卻又不得不停下了回答萊卡的問題。
惡魔第一次露出了表情。
她的兩只腳踏入魔法陣,她看著萊卡,嘴角勾起,眼角下彎,露出一個明媚的微笑。
他待在原地。
為什么……你……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他只能看見這樣笑著的惡魔,聲音與長相與她完全不一樣的惡魔露出那已經(jīng)快要在記憶中模糊的笑容,聽見她的話語。
“因為有人要求我這么做了,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在這里,她要我救救你,一定要救救你,于是我就來了?!?/p>
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惡魔消失了,無影無蹤,好像這一切都是一場幻覺。
唯有她的溫度仍然留在萊卡身上,唯有那個微笑,告訴萊卡,他沒有做夢。
他呆呆地坐在原地,直到手背上一陣濕潤,他低下頭,意識到自己哭了。
他想要擦拭,臉頰卻滾落更多的淚水。
于是他再也無法抑制住情緒,將自己蜷縮起來,將自己縮進雙臂組成的小小堡壘中,然后輕輕地抽泣。
“伊蓮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