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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醫(yī)生,你說如果我死了的話,葬在哪兒比較合適呢?”唐芝躺在病床上,眨巴著大眼睛看醫(yī)生。
唐醫(yī)生手里的筆在唰唰地寫著什么,他頭都沒抬,“葬在‘安睡’公墓吧?!?/p>
“為什么?‘安睡’公墓在哪兒,你就把我給葬那兒去?”
“放一百個心,你絕對滿意那里。”唐醫(yī)生很敷衍地說。
“吊瓶打完了之后,可以去超市隨便逛逛,但前提是你接下來兩個小時好好午睡?!碧漆t(yī)生畢竟不是女醫(yī)生,無法隨時監(jiān)督唐芝的一舉一動,只能口頭警告一下,然后就瀟灑離開了。
“哦。”唐芝聽見了關門的聲音。
唐芝閉上眼睛,按照唐醫(yī)生說的方法乖乖入睡。
“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四只羊,五只羊,六只羊,七只羊,八只羊,九只羊,十只羊,十一只羊……五十五只羊,五十六只羊……一百八十九只羊……我想吃沸羊羊啦……”
“嘀——”,房間里安靜地落針可聞聲,聽得見吊瓶中藥液啪嗒滴下的聲音。
唐芝半夢半醒。
……
“知知,別人欺負你了一定要告訴哥哥,哥哥幫你揍他們?!?/p>
“知知,你的書殼包反了,應該把它放正包?!?/p>
“當當——知知,這是你喜歡的演員最近代言的新款手機,還喜歡嗎?這是我們家知知的中考禮物啦。爸爸媽媽為知知邁入全新的高中階段而開心哦!”
“知知,區(qū)區(qū)999感冒靈,不要怕,一鼓作氣就喝完了?!?/p>
“知知,嘗嘗爸爸做的菜,如果不好吃的話,你不要嫌……”
“知知,爸爸媽媽去出差,你在家好好學習哦?!?/p>
“知知,爸媽的尸骨都還沒寒,他們就在想奪權了,我真的想不明白為什……”
“知知,媽媽的口紅在哪里呀,我不記得放在哪里了,你看到過嗎?”
……
“呼——”,唐芝突然坐起來,手捂在心口,額間冒了細細密密的冷汗。
爸爸媽媽已經去世三年,徐進禮不知道去了哪,怎么就現(xiàn)在才夢到他們呢?
唐芝苦笑一聲。
唐芝拔掉手上的針,手背剛冒出頭的幾顆血珠被她毫不在意地抹去。
她準備去超市買點糖預備著。
徐進禮離開之前準備的兩抽屜的硬糖早就吃完了,只不過唐芝現(xiàn)在才想起來要買而已。
*
大廳里都是穿梭的人,全都戴著口罩,只看得到眼睛以上的神情。
唐芝聽到身邊有個人喊自己,回頭一看,是位穿著旗袍、風韻猶存的漂亮阿姨。
“姑娘你好,我可以問一下怎么上頂樓嗎?”
“頂樓被人包了,你應該上不去。”唐芝回答她。
沒錯,頂樓正是被徐進禮包下來的,里面只住了唐芝一個病人,配備了五個專家以及數(shù)十個護工,全程照顧唐芝的身體。
但按理來說,醫(yī)院壓根就沒對外公布有頂樓病房的存在啊,這個姐姐想去頂樓干什么?
是的,由于被程錦口罩下不為人知的美貌(唐芝自己腦補的)所吸引,唐芝十分嘴甜的喊的是姐姐,即使是在心里自言自語。
“我就想看看頂樓是誰在住,不能上去就算了?!背体\下意識攥緊手里的包,垂下眼眸,即使看不到全臉,唐芝也能感受到程錦在聽到回答時的失落。
“還是謝謝你啊,姑娘?!背体\轉身欲離開。
“沒事?!碧浦チ⒃谠乜词謾C。
“讓一讓,讓一下,謝謝大家……”遠遠的就聽見這個聲音,映入唐芝眼簾的是被推著往醫(yī)院走的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
旁邊隨行的病人家屬只顧著關注病人的狀況,走的太快,眼看就要撞上低頭走路的程錦。
“小心——”,說時遲那時快,唐芝幾步小跑,拉住程錦手腕往后拽。
“對不住,對不住……”病人家屬頭發(fā)花白,身形佝僂,一直鞠躬道歉。
唐芝猜,病床上的應該是他的女兒。
“沒事……也是我自己走路不看路的問題。”程錦搖搖頭,表示不用對自己說對不起。
病人家屬見此才放心離開。
“等一下”,唐芝拉住程錦的手不放,把人往回拉,“我恰好也要去頂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先說好,你不一定能見到你想見的人!”
程錦看著眼前女孩的臉,她看似傲嬌實則體貼人的話語,忽然眼眶一熱。
她今年估計也這么大了。
要是一切都沒發(fā)生……
“你干嘛一副要哭的樣子,怎么,想要訛詐我?”
唐芝小時候最怕有女生在自己面前哭,怎么哄不過也哄不好,直到長大這個毛病也沒改過來。此刻程錦淚眼漣漣的柔弱模樣嚇了唐芝一大跳。
“謝謝你,謝謝你……”
程錦一直道謝,整的唐芝走路都不自在了。
“往這邊走。”
看著眼前唐芝鬼鬼祟祟的樣子,程錦擦去眼里含著的淚花,下意識學著她的動作。
“我們這是去哪,不是要上頂樓嗎?”
“是呀,但醫(yī)院沒有直上頂樓的電梯。所以想上去,得先悄悄去五樓的副院長辦公室。辦公室旁邊有直達的樓梯。”
“你怎么知道?”
“你別管,反正我就是知道?!?/p>
早知道不隨便答應別人的請求了,不僅得好心幫忙,還得承受別人的問東問西的質疑。
這年頭,當好人真難啊。
“可是走樓梯聲音大,肯定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p>
唐芝皺住眉頭,下意識不動了,心理活動也短暫停止。
這真是個好問題。
“不管了,先去看看再說?!?/p>
徐進禮不是總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嘛,走了再說。
到了五樓,走廊里一片安靜,沒有任何聲音。
“怎么這么安靜?”程錦全程跟在唐芝身后,這會兒在用氣聲、連帶著手勢和唐芝交流。
“可能都在午睡吧?!?/p>
唐芝雙眼亮晶晶的,撲閃撲閃,“這正是個好機會?!?/p>
“走。”
唐芝偏頭示意程錦跟上。
二人又貓著身子往唐芝所謂的可以直達頂樓的樓梯間走。
到樓道門口瞬間,二人都傻了眼。
“不是,誰家拿外國進口地毯鋪樓道啊?”
唐芝瞪大雙眼,一臉痛心。
乖乖,這可是真絲地毯啊,不說鋪設,光手工栽絨綰結都要花費巨大人力。
唐芝小手一摸。
天哪,居然還是桑蠶絲,這韌度,這手感,這光澤度,真沒話說。
“這地毯很貴嗎?”
程錦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和人聊天聊的也是些知識性的話題,對于高檔昂貴的東西可以說是兩眼瞎。
“這是真絲地毯。”
“不懂?!背体\搖頭,頭上的碧玉簪子在燈光下潔白無瑕,配著淺綠色的旗袍,顯得程錦整個人溫潤典雅,相得益彰,算得上少見的江南掛美人。
倒叫人唐芝一時挪不開眼,更加好奇程錦的身份。
“姐姐,你平時是做什么的呀,這一身氣質太好了?!?/p>
聽見女孩這么夸,再瞧見她真心實意的眼神,以及正在悄悄摸摸靠近的動作,她莞爾一笑,“我平時就教教書,不懂太多東西?!?/p>
“你是老師!”
???!
這個職業(yè)真是唐芝始料未及的答案。按照唐芝心里的想法,程錦這種保養(yǎng)極好的美女,家里應該很有錢,再不濟也得是個小豪門。畢竟古話有云,錢最養(yǎng)人。
“嗯對?!?/p>
嗯,大學教授也算老師,自己這樣應該不算欺騙她吧。程錦有些心虛。
“那您好厲害?!?/p>
唐芝再開口,話里話外竟不自覺帶上敬稱,逗得程錦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
“小姑娘,你就別逗我笑了。不是還要去頂樓嗎?”
聞言,唐芝一拍腦袋,“差點忘了正事?!?/p>
“嘀嗒——”
“怎么不走?”
安靜了好半晌,見唐芝一直停住不走,程錦心急道。
“這地毯太貴了,我不舍得踩?!?/p>
此言有理,程錦順勢點點頭。
“那不如脫了鞋上去。反正有地毯,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著涼?!?/p>
“姐姐你好聰明啊!”
二人三兩下就脫了鞋拎在手上,剛才沒發(fā)覺,現(xiàn)在倒真有幾分偷偷摸摸的刺激感覺。
為了配這身旗袍,程錦出門時特地穿了雙素白的高跟鞋,既不會和旗袍顏色不搭,也不會被淺綠色比下去。
而唐芝住醫(yī)院久了,自然有些隨性自在,恰值秋天,只躋了雙拖鞋就出病房閑逛。
“Let ' s go !”
隨著唐芝輕聲的一聲令下,二人摸著墻壁一點點上樓。
行至被照到光的樓道口,唐芝和程錦都不知道到底該不該出去。
無他,走廊里都是走動做事的護工,人來人往,腳步聲未曾停歇過一時半刻。
“這人太多了?!背体\柔聲道。
“那你先出。是你想看人,又不是我?!?/p>
正當程錦猶豫不決時,唐芝忽地瞥見出病房的她的主治醫(yī)生——唐醫(yī)生。
“先別看了,快躲進來?!碧浦ザ挷徽f拉著程錦貼門站好,一動不動。
“怎……么……了?”
程錦拉下口罩,以口型問唐芝,每一個字中間都拖得特別長,方便唐芝看清自己說了什么。說完后立馬戴好口罩。
唐芝有樣學樣。
“有……人……看……到……我……了!”
這邊的兩人話不敢多說半句的時候,剛出病房疑惑唐芝買糖怎么還不回來的唐醫(yī)生,剎那間與唐芝躲閃的視線交錯而過。
再一看暴露在樓道口鐵門處的病人服,唐醫(yī)生了然在胸。但他只是花了幾秒知道那是唐芝,卻絲毫不關心唐芝這么做的理由,直接轉身離開。
“你……還……要……去……嗎?”
這種交流方式還挺好玩的,唐芝如是想。
自從徐進禮消失之后,就沒有人再好好和唐芝說過話、聊過天。雖然平日里有唐醫(yī)生解悶,但終究只是表面的功夫,實則內里郁結在心,無人可親。
說來諷刺,陪伴著唐芝苦苦支撐到現(xiàn)在的,不過是想重見徐進禮一面的信念。
唐芝冷笑一聲,險些繃不住此刻的神情而情緒外露。
“我們走吧?!?/p>
有人在貼著唐芝說話。
意識到這點,唐芝從心理活動驀地抽出身來,對上眼前程錦溫婉含情的眉眼。
驚!
美女姐姐挨得好近!
唐芝臉上悄悄飄紅而不自知。
“嗯好?!?/p>
摸著原路線回到醫(yī)院大廳的唐芝和程錦路上沒再說過半句話。
唐芝心里想的是:斯哈,和美女姐姐貼貼了!
程錦心里則想的是:像,真是太像了,尤其是那雙眼睛,像極了年輕時的愛人。
本以為來的這次會無功而返,卻偏偏碰到好心的小姑娘幫忙;本以為無法見到心心念念的人,卻偏偏在對視的瞬間,在她明亮耀眼的眉目間發(fā)現(xiàn)眼前人是心念人。
本以為此生罪難贖,書難罄,卻偏偏被眼前人洗凈了過往,教人在她黑亮的瞳孔里窺見的不是死潭水般的深淵,而是浩瀚星空布滿星子的宏偉。
程錦定定呆住。
此生,天不薄她。
“我……”
“你……”
唐芝程錦沒料到唐芝會和自己同時開口,唐芝也沒想到這人會再度發(fā)呆然后殺個回馬槍似的突然回神。
“小姑娘你先說?!?/p>
長者賜,不可辭。同理,既然是美女姐姐讓自己開口,那自己還是不要拒絕好了。
“你沒見到人,不難過嗎?下次還會來看人嗎?”
知道程錦會走,唐芝心里莫名有些難過。
這就像萬里無云許久因而湛藍不已的天空里,突然飄來了幾朵潔白的云。
難得有趣,難得陪伴。
更難得有個親近的姐姐可以陪自己講話,相處時間卻短的可憐。
“你在……挽留我?”
唐芝眨著星星眼,“不可以嗎?要不我們一起吃頓飯你再走吧?!?/p>
“不了,我還有事想回去處理。”
程錦溫柔似水,努力克制住喉嚨間的哽咽。
孩子,不要挽留我,也不要用這副可愛清澈的眼睛無辜的看著我,如果你知道過去的一切,你會知道我不值得你今天的友好對待。
“我先走了?!?/p>
雖然舍不得,也沒人看得到,唐芝還是擠出了個無所謂的笑容,“那下次見啦!”
聞言,程錦轉身就走。那一瞬間,碧玉簪子在大廳燈光下閃爍著透綠高貴的光,決絕不已。
我不說再見,因為我不配再見你。
等到有一天……
等到有一天,你就會知道,我有多罪無可恕。
被扔在她背后,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注視著程錦離開的唐芝,終于,在高跟鞋的噠噠聲中,久違地蹲下身,落下淚來。
奇怪,明明我都不認識她,怎么心臟的疼傳到四肢百骸后,會痛得直不起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