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是聽見寅時的鼓聲才醒來的,自這個輪回開始以來,這是他難得的一個好覺。興安伺候天子洗漱更衣,等到天子整理好自己從內(nèi)殿出來,于謙已經(jīng)走了??粗鴰装干险R的奏本,還按重要程度碼成了幾摞,不用想也知道那個整理的人曾經(jīng)在夜間花了多少心思。想到于謙現(xiàn)在大約已經(jīng)站在宮門口等候上朝了,新皇不禁捏了捏眉心,“朕這個兵部尚書,真是……”
也不知道昨夜才睡了多久。
如今朝局,大多朝臣都在緊鑼密鼓地為抵抗也先做準備,少部分“還鄉(xiāng)團”則見縫插針地提出迎回上皇的要求。除此之外,各地的藩王也蠢蠢欲動,部分藩王打著“勤王”的旗號,想要進京師來摸摸龍椅的軟硬,而另一部分則為也先所震悚,打算棄地逃跑。
“夏天都過完了怎么還到處是蠅子?”新皇煩躁地在奏折末尾打了個叉,隨即合上扔進屬于藩王的那一堆里?!半抟呀?jīng)說過了固守封土、別來勤王、不準逃跑!怎么他們還沒完沒了地上折子,不知道最近朝廷很忙嗎?”
舒良暗中腹誹:就是因為朝廷很忙才要上書的,萬一您沒這么勤政,讓他們混過去了呢。
新皇又翻開一本奏折,“噢,剛才那還不算蠅子,這才是。”隨即合上翻開下一本,也是談迎回上皇一事;再翻一本,還是;又翻一本……
年輕的天子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于卿把這幾本摞在一起的原因。”他理了理這堆奏疏,隨手遞給舒良,“好了,舒良,最近天氣有點涼,去把火燒旺一點吧?!?/p>
舒良俯身接過,轉(zhuǎn)手丟進炭盆,火焰燎上紙張發(fā)出“嗞嗞”的燃燒聲。新皇看著那些奏折在炭盆中變得面目全非,才轉(zhuǎn)過身來責(zé)備舒良:“下次干活細心些,這樣率爾一丟,燒得太慢了?!?/p>
舒良從善如流:“是,奴婢下次一定改進?!?/p>
在于謙等人緊鑼密鼓的籌備中,也先正帶領(lǐng)大軍挾持上皇而來。進入十月后,緊急軍報紛至沓來,往往是上一份還未經(jīng)處理,新的軍情就已經(jīng)送到。一切跡象都表明,也先已經(jīng)在北京城下虎視眈眈了。
大戰(zhàn)將啟,京師中難免流傳著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先挾持上皇要求邊將開關(guān)的事情已經(jīng)傳入京城,盡管郭登、楊洪兩位守將拒不履行上皇的要求,但這種挾天子以令官兵的模式顯然引起了京中居民的普遍擔憂。自九月下旬以來,京城日日有老翁老嫗自發(fā)上街,向居民宣講早年間元軍的暴行。而那些圍在老者身邊的聽眾們更是驚懼非常,一時之間,京城居民紛紛在家中準備石塊、棍棒,以便在也先攻城時幫助官兵抵御敵軍。
同時,對于一些持悲觀主義論調(diào),甚至向鄰人宣傳也先軍隊之強、不如早做打算,乃至于準備帶著家小向敵人投降的市民,日日巡城的監(jiān)察御史們也沒有放過。夜幕降臨之后,總有監(jiān)察御史沖入白天大放厥詞的市民家中,將市民帶走,投入牢獄。當然,在這個過程中,錦衣衛(wèi)也沒少出力。
不同于乾清宮和兵部官衙整日燈火通明,慈寧宮中則是一片死寂。自從那日朝會之后,孫太后便陷入了驚悸之中。一旦有宮女或內(nèi)宦靠近太后,她便會瑟瑟發(fā)抖,個別時候甚至跌坐在地,不顧禮儀地咒罵起來。一時之間,慈寧宮的宮人不得不謹慎行事,若非必要,便不敢靠近太后一步。然而,當孫太后恢復(fù)平靜之后,又常常憤恨于這些宮人的閃避,為此常常摔碎器物或鞭笞下人,以示不滿。這樣的消息自然也傳到了其他各宮,當朱祁鈺在批閱奏本時聽到舒良來報,稱圣母已經(jīng)言行無狀、近似瘋癲時,也略感吃驚,甚至停下了手中的筆。
當然,新皇的吃驚之后并不是憐憫。朱祁鈺很快翻出一份軍報遞給舒良,“把這份軍報給圣母送去,要是身邊不能近人呢,就念給她聽。如果圣母驚得昏過去了,就等圣母平復(fù)下來再念。相信圣母還是很想知道自己兒子的近況的?!?/p>
舒良微微一笑,躬身接過軍報:“奴婢知道了。奴婢一定對圣母日夜申述,讓圣母永不能忘。”
新皇點了點頭,揮揮手示意他去辦,便重新投入到無限的工作當中。過了許久,當面前的厚厚一摞奏折俱被批閱完畢,新皇才抬起頭來按了按發(fā)痛的額角,喃喃自語起來。
“幸虧今天不是于卿值守宮禁,不然聽見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又要上奏本來責(zé)備朕了……”
新皇想到那份軍報——其實也沒有什么,只是提到了也先為騙取守將開門,在城門外當眾折辱上皇的事。在新皇看來,這有什么呢?如果自己的好皇兄不想被折辱,為何不在被俘虜后自盡了事?引兵大敗、喪權(quán)辱國,哪怕尚有一分廉恥,也應(yīng)該立即自絕以謝祖宗。沒想到啊……沒想到自己這個好皇兄竟然如此貪生怕死,甚至連作為皇帝的尊嚴也不顧了。也是,在活著的誘惑面前,有些人自然是會舍義而取生的。上下五千年,泱泱華夏出幾個小丑,不足怪、不足怪……
但如果這個小丑不是我的皇兄,大概會更好吧。新皇面無表情地想著,并在心里給上皇的生死簿上打了個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