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蟬是在牢里死的。

行刺之前她就預料到了自己的死法，大概是拖出去凌遲。但那太疼了，她不愿意，況且弒君這件事必然無法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她并不想自己在死的時候還被人丟臭雞蛋和爛菜葉。

弄得太臟、太碎了，到時候媽媽就認不出來自己了。

她給自己選了個好日子。如果沒去行刺的話，大概那天夜里公主就要被抬出宮去成婚。她決定在這個夜晚自盡，以證明自己的行事是確實有效的。而如果再等下去的話，她大概就要被那幫劊子手拉出去得見天光了。

在死之前她想起了媽媽。

很難說她為什么突然接下了這樁送命的活計，為銀瓶？可是銀瓶也死了兩年了。為公主？也許吧，但公主嫁人了也不是不能活。為吳賢妃？自己畢竟沒在吳賢妃身邊伺候過。最后她想明白了，吳賢妃像媽媽。

那時候她才十歲，妹子病了，爛賭鬼一樣的爹把錢都散盡，流連在酒樓里不回來。要債的人剁了他兩根手指也沒改掉這毛病，她眼睜睜看著小妹在母親懷里喘著，喘息越來越急，直到再也喘不上氣來。她看著母親的眼睛越來越紅、越來越狠，可是終究沒有掉下一滴淚來。小妹死了，她把死孩子推到自己的大女兒懷里，“你埋了她。”年幼的秋蟬點點頭，她看著母親走向案板，操起那把剁豬肉的刀來，要去剁一個還不如豬的男人。

光天化日之下行兇，母親很快就被定了死罪。這世道，窮殺人，不能追究爹的責任，刀殺人，卻要追究娘的責任。處刑那天，秋蟬追著囚車跑，母親問她小妹埋在哪里了？問過又搖搖頭，一滴眼淚落在她臉上。

無論埋在哪里，我都再見不到她，也見不到你了。

后來她跟著舅舅過，舅媽雖說不喜歡她，但也沒苛待她。她長到十五歲，自愿替舅媽的女兒進了宮，“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叫我去吧，讓小寶在家里，將來嫁個好人家。”

這是她報答舅舅舅媽恩德的方式。又或者，如果小妹還活著，現(xiàn)在大概也這么大了。

我怎么舍得她進宮去受罪。

沒爹沒娘的秋蟬就這么進了宮，對外說自己在錢塘江邊還有個老娘。也許不是要給自己撐撐門面，就是想著，要是娘還在該多好。宮里的規(guī)矩真多，這也要打，那也要罵，趕明兒讓哪位爺看上，就沒了命。要是娘還在，她說不定會操起刀，殺進宮來……

秋蟬想著想著笑了。

那我怎么也要忍住這些打罵，等有一天趕上運氣，說不定還能回家。

現(xiàn)在是沒有機會了。

秋蟬把自己長了十七年的工夫回想一遍，也不過就花了半夜的時間。天還沒亮，她還有點不想死?；屎笏懒藛?？吳賢妃還好嗎？那天她拿著那把刀的樣子，秋蟬好像又看見了自己的母親，要是能從頭來過，秋蟬是寧愿自己去，也不要母親死的。

大家都不知道她為什么殺夫，以為她找了別的男人，以為她是彪悍的女人。其實不是，她只是在保護自己的孩子而已。小妹已經(jīng)死了，那個爹這樣賭下去，說不定什么時候把女兒輸出去了，說不定什么時候把妻子輸出去了。秋蟬年紀還小，當然就更值錢……

秋蟬想象著，有星星閃爍著遼遠的夜空里，是母親在笑，她在對她眨眼睛，夸她做的好。

是不錯，“我做的好吧，娘?！鼻锵s對著囚牢朽壞的房頂笑了，“你看我多像你呀?！?/p>

“我比你還強呢，娘，我殺的人比你厲害，我選的死法也比你好?！?/p>

現(xiàn)在我要找你去了。你不要動，就在那里等著我，帶著小妹。

那里有我們永恒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