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丘詞 01
1446年,時任天子朱祁鎮(zhèn)改年號為“正統(tǒng)”,并在朝臣的建議下召回宣德年間被削職為民的官員,于謙正在其列。
春三月,于謙回京。楊鼎打著“接風(fēng)洗塵”的名號約他出來喝酒,到了酒樓才發(fā)現(xiàn)烏泱泱地坐了一大片人。王文、任倫、還有打扮的怪模怪樣的小廝,橫七豎八地圍滿了一張桌子。楊鼎趕緊關(guān)上包間的門,“你們都怎么來的,我也沒請你們???”
“我是上班的時候聽到了你的打算,所以不請自來了?!比蝹惻e手,“況且,要是曾兄還在,想必也要來的,我就算替他湊個人頭吧?!?/p>
“我是為了來炫耀先帝給我改的名字,順便給于大人打個預(yù)防針?!?/p>
“我……”朱祁鈺一開口大家就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個女人,趕緊勸止她,“好了我們都懂,你不要說了?!?/p>
“我是你請來的?!庇谥t坐在朱祁鈺旁邊,無奈地一笑,“來的路上我已經(jīng)聽說了,陛下寵幸宦官,朝局的情況不是很好啊?!?/p>
“對對對,我就是要跟你說這個?!睏疃ψ铝?,“也不知道……和那宦官是三世情緣還是怎么回事,偏寵的程度趕上了后宮的娘娘。沒見對哪個妃子這么上心,對那王振倒是言聽計從。這回你們能回來也是有人向他建議,說能收買人心。當(dāng)然啦,于兄弟你是能干的臣子,回來對朝廷也不是壞事。可是這個環(huán)境,真不好說對你自己而言是不是好事啊?!?/p>
“偏寵宦官是個大問題,”于謙陷入沉思,“還言聽計從,那這宦官都建議點什么呢?”
“那可多了,”王文倒吸一口冷氣,“那宦官好大喜功,去年征伐云南,今年要打緬甸,福建爆發(fā)了起義,他還想向北方用兵。去年先帝崩了還沒改元,就發(fā)動了麓川之役,你也知道這事兒,現(xiàn)在還打著呢。國家哪兒有那么多錢糧人馬給他們空耗?”
“不僅如此,朝廷上也黑暗的很?!比蝹愇孀×祟^,“現(xiàn)在大家都得給那太監(jiān)行賄,給的少了還不干。百官首領(lǐng)幾乎成了太監(jiān)的兒子。那太監(jiān)在奉天殿落成宴會上破例出席,還自比周公,歲前錦衣衛(wèi)卒王永在鬧市貼匿名信揭發(fā)王振罪惡,最后竟然遭到凌遲。唉,這一樁樁一件件……”
“兩年前曾大人外放江西,當(dāng)時我們還納悶他到底說了些什么不該說的,現(xiàn)在看來,真是必有后福啊?!睏疃偨Y(jié)道,“咱們當(dāng)年同榜的進(jìn)士們,現(xiàn)在要么成了閹人的兒子,要么就是要往死路上奔。”他壓低了聲音,“劉球你知道吧?當(dāng)年跟咱們同榜的,已經(jīng)寫了奏折要往上遞,我看了那奏折里‘親政務(wù)以總權(quán)綱,任賢德以重大臣’云云,這哪兒是能說的?我要攔他沒攔住,估計過不了兩天就能聽見他下獄的消息了?!?/p>
說到這個,其他人也齊齊嘆了口氣,“他那同鄉(xiāng),欽天監(jiān)正彭德清是王振的心腹,恐怕沒有劉球的好日子過了?!?/p>
“那怎么辦呢,總不能不上奏?!庇谥t托著腮幫子,端起酒盞來喝了一口,“國家要大臣做什么用的,帝王有失,總得加以勸說吧……”
“現(xiàn)在不是勸說不勸說的問題,”王文拐了他一肘子,“勸說也沒用,誰去勸誰死。甚至不用勸,只要‘兩袖清風(fēng)’,就得死。那死太監(jiān)權(quán)勢滔天,這朝廷看不見一點光亮,他說什么就是什么。要我說,廷益,要是有得選,你還不如不回來的好?!?/p>
在宮內(nèi)已經(jīng)聽了整整一年政治慘劇的朱祁鈺滿臉沉痛地點了點頭。
“那不是沒得選嘛?!庇谥t也被他們說無奈了,“或者,為國而死,也算盡忠?”
“別介。”朱祁鈺忍不住插了一嘴,“盡忠是很好的,死得其所。但最好還是死得有意義。不是我說你,你在這方面真的太會做賠本買賣了?!?/p>
旁邊大略了解這二位過往的翰林院舊人忍不住低聲笑了。
“就說嘛,于兄弟得公主的青眼,早幾年說了你還不信?!睏疃φ{(diào)侃著,酒桌上難得有了一抹亮色,“你可得好好珍惜這條命,萬一你到時候豁出去了,留下殿下獨做深宮未亡人,你說你怎么忍心?!?/p>
“可不是嘛,你不知道這兩年你沒在,公主郁郁寡歡,病成個什么樣子……”任倫也來幫腔,讓王文攮了一肘子,趕緊閉嘴了。
“總之,”楊鼎做了總結(jié)發(fā)言,“我們今天來找你就是給你提個醒,現(xiàn)在這官場上形勢不好,你可別傻兮兮地就丟了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好不好?真要到行賄的時候,讓殿下給你湊點錢,先保住這條命再說。”
“我不……”于謙正想反駁,抬眼卻看到了一臉擔(dān)心的公主,“……到時候再說吧。”
“嗯,希望我們都永遠(yuǎn)沒有那一天?!?/p>
雁丘詞 02
重新入職不到一月,于謙就深刻認(rèn)識到了同僚們所說的“黑暗局勢”。劉球下獄還不到一月,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剩下了一件血衣和一條斷臂。在王振的指使下,錦衣衛(wèi)指揮使馬順帶著小校走進(jìn)了詔獄,然后從斬首、肢解到掩埋,只花了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據(jù)目睹了全過程的董瞞說,操刀者熟練的程度令人心驚。
可他們是在殺人。于謙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驚喘。這種刀法不用在戰(zhàn)場對待敵人,卻用在漆黑的監(jiān)牢里誅殺大臣,這是個什么世道?劉家的遺孀和遺孤已經(jīng)在同僚的幫助下離開了京城,地方上送來了勸諫的奏本——這些奏本已經(jīng)無益于挽回一條逝去的生命,甚至可能帶來更多的犧牲。
楊鼎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扣下了曾鶴齡的奏本。于謙被削職為民之后,他被外放到江西,如今已經(jīng)快兩年了。他還是那副直言敢諫的樣子,曾經(jīng)敢在金殿上為于謙求情,如今也敢寫奏本來請求天子不要濫殺無辜。然而,劉球殘缺不全的尸首堵住了朝臣的嘴,為了避免自己的同年成為新的“無辜”,楊鼎、任倫和于謙面對著那份奏本,都陷入了沉默。
“別給他遞上去了,遞上去一定會死的?!?/p>
“誰遞誰死?!比蝹惪s了縮脖子,“內(nèi)宦勢大,能不依附他們已經(jīng)是盡了全力了,再不能做點什么了?!?/p>
于謙痛苦地捂住了頭,“所謂臣子的忠誠就是這樣的東西嗎?”
“什么樣的東西?老兄,無用的飛蛾撲火罷了?!睏疃@了口氣,“早先先帝……唉,怨不得說太子狼子野心,倒不如再來一個……”
“這也是能說的么!”任倫趕緊制止他,“那都是先皇后指使的!”
“嗯?!睏疃[了擺手,“如此朝局,是不是該辭官回鄉(xiāng)了……”
翰林院里還在議論著,曾鶴齡的奏本已經(jīng)一而再、再而三地寄到了京城。這些奏本最終還是送到了天子的桌案上,但并沒有入得了天子的眼。十七八歲的皇帝翻開奏本,只是大略看了一眼,就丟給了自己的“王先生”,“先生替我處置便是了?!?/p>
這有何難。不過是又一個劉球罷了。王振接過奏本,直接往最后翻到名字,便擬了旨,要把這強硬的小官抓回來問罪。馬順高高興興地領(lǐng)了任務(wù),打算帶著手下去抓人。旨意過翰林院的時候,楊鼎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把手上咬得流血。
“這實在忍不下去了,”楊鼎掰斷了毛筆,“曾兄多好的一個人,坦蕩直率,事親至孝。我怎么能看著……怎么能眼睜睜看著,他就這么給抓回來,然后在黑咕隆咚的詔獄里被弄死,連個全尸都沒有!”
他拒絕草擬圣旨,甚至在大朝時為曾鶴齡求情。而王振黨羽對此的反應(yīng)是:你不草擬自有人草擬,把你踢回家換個人來就是了。
不到一旬的功夫,經(jīng)任倫草擬的旨意蓋了大印發(fā)到錦衣衛(wèi)手里,馬順得意洋洋,接了旨意即刻就要動身。楊鼎蹲在曾經(jīng)劉球蹲過的位置,而他曾經(jīng)擰著他耳朵罵他醉酒的夫人在監(jiān)牢外拼命奔走,籌錢賄賂王公公,以贖買自己丈夫的性命。
又經(jīng)過半個月,于謙等到了自己同僚們的結(jié)局。也許曾鶴齡在上奏之前是有把握的:數(shù)月來他已經(jīng)身患重病,當(dāng)錦衣衛(wèi)趕到江西要把他捉拿回朝的時候,只見到了他即將下葬的棺木。而楊鼎在夫人的奔走援助之下,拉出午門打了一頓廷杖,被打的半死之后削職為民了。不得不說王公公的心眼比米粒還小,當(dāng)楊夫人一邊垂淚一邊拽著板車把丈夫拖回家的時候,他們收到的旨意也是明確的:即刻動身,不許停留。
“他想把我丈夫耗死在路上?!睏罘蛉诉@次沒有再責(zé)備自己的丈夫了,“老天會降個雷來劈死他的,到時候他和我的丈夫誰先死——你等著看吧。我們決不會死在他前面?!?/p>
“走吧!”她攙扶著自己的丈夫,“你這個蠢東西,你做的好。我們回家種地去,我跟你過一輩子。”
“嘿嘿,嘿嘿……”終于逃離了京城的楊鼎趴在轎子里,用毯子蓋著屁股,“但真有點疼,夫人,能再上一遍藥么?”
楊夫人沒好氣地翻了他個白眼,“知道了!你可省著點用吧,咱們沒錢買。錢都撈你花完了,還欠了好幾位大人的錢呢?!?/p>
“那你給人家打欠條沒有?”
“打了,不過人家也不要你還。他們說,你這蠢材,唉,算了?!?/p>
“‘你這蠢材’,人家真這么說?這不是你自己加的吧?!?/p>
“你管呢。反正你就是個蠢材?!?/p>
“唉,不是,畢竟那是曾兄啊,一起共事那么多年……”
“知道了,我又沒怪你?!?/p>
“哎,好的好的,我立馬閉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