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州府的銅秤砣生了綠銹,偏西的日頭照在"明鏡高懸"的匾額上,倒把秤桿影子折成個問號。趙主簿捧著紫砂壺踱出衙門,壺嘴冒的熱氣在"廉"字碑前打了個旋,散作十八年前王鐵匠送炭時的煤灰味。
庫房深處堆著蓋紅綢的新秤,秤砣底兒鑄著"天下為公",翻過來卻是"光緒三十一年制"的陰文。劉師爺蘸朱砂在賬冊上勾畫,狼毫尖懸著的墨滴將落未落,正罩住某頁被撕去的借據(jù)殘角——那原是城南米鋪張老板抵押祖宅的憑證。二更梆子響過,更夫老周提著燈籠繞到西角門。門縫里漏出趙主簿的笑聲:"劉兄這手移星換斗的功夫,比當年改田契時更精進了。"燈籠忽地滅了,墻根竄出只黑貓,綠眼睛映著庫房里新秤的銅星,那些星子排的竟是西洋數(shù)字。碼頭苦力陳二灌下第三碗涼茶,汗巾擰出的水在青石板上匯成個"冤"字。管事的捧著描金賬本過來,指間金戒指壓著"公平交易"四個字:"今日卸貨三百擔,工錢二百文。"陳二盯著秤桿上第七顆銅星——那顆昨夜里被焊死的星子,正咧著嘴朝他笑。
"黃老爺善堂明日施粥。"管事甩甩湘繡帕子,帕角沾的米粒分明帶著官倉的朱漆印。陳二攥著銅錢往家走,路過告示墻時瞥見新貼的《勸勤令》,漿糊未干處滲出褐色的痕,像極了去歲餓死在糧倉后的李挑夫吐的血沫。春風樓雅間飄出蟹粉包的香氣,混著吳師爺?shù)姆畛性挘?趙公這番改制真乃千古創(chuàng)舉。"他袖中滑出個鎏金小秤,秤盤刻著"民心",秤砣卻是空心的,里頭塞著昨兒商人進獻的銀票。窗外突然傳來賣報童的吆喝:"看報看報!新式度量衡推行在即!"
樓梯口閃進個戴圓眼鏡的年輕人,懷里《新青年》壓著《衡州賦稅考》。吳師爺?shù)拿济颂?,當年他便是用這書墊了瘸腿的八仙桌。趙主簿夾起個湯包,湯汁漏在《廉政章程》上,油漬漸漸漫成個葫蘆形——恰似庫房里那批缺斤短兩的官斗。城南舊巷爆出哭嚎。張老板抱著折斷的祖?zhèn)髂境樱訔U裂處露出填鉛的芯。巡警晃著新配發(fā)的銅皮尺:"私用陋器,罰銀五錢!"尺上"公正"二字在夕陽下淌血似的紅。藥鋪孫掌柜縮回探看的頭,門楣"童叟無欺"的匾后藏著三把不同制式的戥子。
更深夜靜時,打更梆子忽變作鐵算盤響。劉師爺在庫房重校新秤,秤砣里灌的水銀映著滿月,地上拖出七條長短不一的影——正是七天前七個糧商送來的七色禮盒在墻上的投形。茶肆說書人敲響醒木:"今日說個清官改秤的故事。"驚堂木落處,賬房先生撥錯一珠算盤,賬簿上突然顯出陳二按的手印。穿洋裝的學生拍案而起,胸襟鋼筆漏出的墨水,在"公平交易"的幌子上洇出個大大的"獄"字。梅雨天,庫房新秤生滿銅綠。趙主簿踱到檐下看雨,官靴踩碎的蝸牛殼拼成個殘缺的"法"字。突然一聲驚雷,西墻轟然倒塌,露出三年前修筑防洪堤時填的稻草。雨水沖開地縫,浮起無數(shù)空心秤砣,在水渦里打著轉(zhuǎn)兒,像極了百姓被掏空的眼窩。城門告示貼出新規(guī):"即日起行公制計量。"布告漿糊用的是書院藏書的紙漿,隱約可見"仁義"二字的殘筆。米鋪伙計扛著新領(lǐng)的官斗,斗沿未干的桐油滴在乞丐碗里,凝成個秤砣的形狀。
陳二躺在亂墳崗,手里攥著半截磨亮的秤桿。野狗刨開薄土,腐尸懷中滑出本《民約論》,書頁間夾著朵干枯的野菊——那原是城西女學生投井時鬢邊的簪花。月光照在殘秤的銅星上,第七顆星不知何時竟化成淚滴形狀,映著衡州府永不西沉的日頭。城門告示貼出新規(guī):"即日起行公制計量。"布告漿糊用的是書院藏書的紙漿,隱約可見"仁義"二字的殘筆。米鋪伙計扛著新領(lǐng)的官斗,斗沿未干的桐油滴在乞丐碗里,凝成個秤砣的形狀。
陳二躺在亂墳崗,手里攥著半截磨亮的秤桿。野狗刨開薄土,腐尸懷中滑出本《民約論》,書頁間夾著朵干枯的野菊——那原是城西女學生投井時鬢邊的簪花。月光照在殘秤的銅星上,第七顆星不知何時竟化成淚滴形狀,映著衡州府永不西沉的日頭。商會新制的銀秤砣隆重登場,底座暗格里塞滿當票。吳師爺?shù)耐炻?lián)高懸靈堂:"一生持正兩袖清風",綢緞下露出半張鴛鴦禮單。穿中山裝的督察員撫著新頒的《度量衡法》,金絲眼鏡腿纏著三股線——一股捆過陳二的尸身,一股系過女學生的發(fā)辮,還有一股,正連著庫房里永遠調(diào)不準的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