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的消毒水味像一層透明的膜,裹住了張澤禹的呼吸。他盯著重癥監(jiān)護室的玻璃窗,張極蒼白的臉在呼吸面罩下幾乎與床單融為一體。心電監(jiān)護儀的聲響讓他想起他們在地下室錄的第一首歌,那個老是跑調的節(jié)拍器。
“腦震蕩加三根肋骨骨折。”朱姐把CT片塞進他手里,上面灰白的影像像是抽象派的素描,“但醫(yī)生說最麻煩的是這個——”她指向肺部那片陰影,“十年前的老傷了,這次出血位置和當年完全重合。”
張澤禹的指尖在片子上顫抖。他想起五年前某個雪夜,張極突然消失兩周,回來時推說是重感冒。但某個練舞的清晨,他偶然看見對方換衣服時肋間的繃帶。
“2018年《新聲代》總決賽前夜。”朱姐突然遞來一部老式手機,屏幕上顯示著當年被壓下的新聞快訊:《練習生賽前遭私生飯襲擊致重傷》,“他瞞著所有人參賽,唱完就吐血昏迷了?!?/p>
手機里的視頻模糊不清,但張澤禹仍能認出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十八歲的張極站在聚光燈下,白襯衫后背滲著血,卻堅持唱完了整首《銹弦》的雛形。最后一個高音結束時,鏡頭突然轉向評委席——年輕的王總監(jiān)正對保安使眼色。
“當時我在現場直播。”朱姐的珍珠耳環(huán)在走廊燈光下泛著冷光,“剛拍到評委打分板就被掐斷了信號?!彼_錢包,取出發(fā)黃的票根,“這上面印著張極的名字,但播出時所有鏡頭都剪掉了。”
張澤禹突然沖向消防通道。在堆滿雜物的樓梯間,他掏出那張剛印好的黑膠唱片——封底制作名單里,作曲欄赫然印著兩個名字:張澤禹、林雅(母親名)。而那段張極偷偷加入的旋律,正是母親生前未完成的《小象搖籃曲》。
“原來你早就知道……”唱片邊緣割破了他的掌心。記憶閃回簽約那天,張極反常地研究合同細則,還特意拍下他母親身份證復印件。當時只當是少年好奇,卻不知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藏著怎樣的驚濤駭浪。
護士站的廣播突然響起:“請唱片簽收人到一樓接待處?!?
印刷廠工人送來整整五大箱黑膠唱片,最上面那張貼著便簽:「已按您要求分發(fā)至300家獨立電臺——小象救援隊」。張澤禹翻開箱底附贈的MP3,里面只有一條音頻文件。按下播放鍵,張極疲憊卻溫柔的聲音流淌而出:
“小寶,當你聽到這段錄音時,我可能又進醫(yī)院了。別擔心,這次我提前在每張唱片里藏了彩蛋——用特殊播放速度會聽到《小象搖籃曲》的完整版。你媽媽當年把它交給星耀娛樂時,合約里寫明是‘贈予張姓練習生’的禮物?!?/p>
錄音末尾的沙沙聲中,突然插入一段陌生的鋼琴旋律。張澤禹瞬間淚如雨下——那是母親葬禮上,殯儀館老舊音響里意外播放的片段。他尋找了整整十年,卻不知就藏在星耀娛樂最陰暗的角落里。
回到病房時,窗外已是黃昏。張澤禹將唱片輕輕放在床頭柜上,突然發(fā)現張極的左手食指在微微顫動——那是他們編曲時打節(jié)拍的習慣動作。
“醫(yī)生說昏迷病人能聽見聲音。”朱姐遞來便攜式唱片機,“要試試嗎?”
《銹弦》的前奏在病房里響起時,監(jiān)護儀的波紋突然變得活躍。放到第三分鐘時,張極的睫毛劇烈顫抖起來——正是當年母親旋律切入的段落。張澤禹撲到床前,看見一滴淚從對方眼角滑落,沒入鬢角斑白的發(fā)絲里。
“他這五年……”張澤禹哽咽著撫摸那些刺眼的白發(fā)。
“每天都在調查你母親的事?!敝旖阏{出手機相冊,里面全是張極在不同檔案館翻資料的背影,“為了查那份贈予合約,他混進過星耀的法務部三次?!?/p>
夜色漸深時,朱姐丈夫送來筆記本電腦。熱搜前二十全是《銹弦》相關話題,某知名樂評人的長文被頂到榜首:「被掩埋的鉆石之聲——起底星耀娛樂十年壓榨史」。文章配圖正是那張黑膠唱片,放大后能清晰看見內圈刻著的小象圖案。
“電臺那邊爆了?!敝旖阏煞蛘{出實時數據,“有聽眾用33轉慢速播放,發(fā)現了隱藏音軌?!彼c開最新上傳的音頻文件,母親純凈的鋼琴聲與張極的嗓音交織在一起,宛如隔空對話。
張澤禹突然抓起唱片沖向護士站。當他用治療室的設備以16倍慢速播放時,整個樓層都安靜了下來。旋律中隱約能聽見磁帶的底噪,還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那是母親當年寫在譜面上的筆記:“給大禹未來的搭檔”。
凌晨三點,張極的右手突然抓住了床單。張澤禹慌忙叫來醫(yī)生,卻在混亂中發(fā)現對方左手比著他們慣用的“OK”手勢——這是錄音時表示“完美通過”的暗號。
“他聽得見……”張澤禹貼著張極的耳畔呢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出手機。音樂平臺首頁掛著《銹弦》的巨幅海報,評論區(qū)最高贊是條考古視頻:十年前某鋼琴比賽,少年組的林雅評委為一名棄權選手破例演奏了《小象搖籃曲》。鏡頭掃過觀眾席,有個戴鴨舌帽的男孩哭得渾身發(fā)抖——盡管像素模糊,那分明是十五歲的張極。
第一縷陽光照進病房時,監(jiān)護儀突然響起急促的警報。張澤禹驚恐地看著張極劇烈抽搐起來,卻在醫(yī)生沖進來的瞬間,被一只顫抖的手握住了手腕。張極的嘴唇蠕動著,他俯身聽見氣若游絲的三個字:
“象……群……來……了……”
窗外突然傳來騷動。朱姐拉開窗簾,樓下聚集著上百名舉著黑膠唱片的年輕人。他們安靜地排成小象隊列,每個人胸前都別著銀色小象徽章。當晨光完全照亮病房時,人群突然齊聲唱起《銹弦》的副歌部分,聲浪震得玻璃嗡嗡作響。
張澤禹在淚眼朦朧中打開手機直播。畫面里星耀娛樂大樓前,更多年輕人正用身體拼出小象圖案。而母親生前執(zhí)教的音樂學院官微,剛剛發(fā)布了將《小象搖籃曲》列入教材的公告。
他轉身看向病床,張極的眼皮正在劇烈顫動。當《銹弦》放到第七遍時,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終于緩緩睜開。干裂的嘴唇揚起熟悉的弧度,他說出的第一句話是:
“小寶,我們的歌……上春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