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光華初染海面，兩條龍影破開霧靄沖上礁岸。海風裹挾著咸腥氣息撲面而來，潤玉垂眸望著背上最后一位老嫗安全落地，他雪白龍尾掃過礁石時帶起細碎浪花，浸透海水的鱗片泛著珍珠光澤。寸心的粉鱗在霞光中異彩連連，她小心翼翼將背上孩童放在沙地上，龍須輕卷著替小姑娘拂去鬢角水草。

十二名渾身濕透的凡人跪在沙灘上劇烈咳嗽，其中白發(fā)老嫗哆嗦著要給寸心磕頭。

“龍神娘娘！”老者顫巍巍跪倒，額頭觸到寸心尚未收起的龍爪，“小老兒給您立長生牌位......”

潤玉化形瞬間廣袖翻卷，及時托住險些栽倒的老者。他望著緋衣的龍女手忙腳亂扶起眾人，裙裾沾滿泥沙也渾然不覺。珊瑚珠釵在她發(fā)間搖晃，映得潤玉琥珀瞳仁里跳動著細碎微光。

感激的聲浪如潮水漫涌，潤玉指尖凝出靈力烘干眾人濕衣。潤玉看著被圍在人群中的龍女，她耳尖泛紅，蔥白手指絞著鮫綃衣角，每當有人叩拜便慌得去扶，連聲說著“不必、不必拜我?！边@種手足無措的模樣，與昨夜蜷在他懷里撒嬌的龍女奇妙地重疊。

“聽我說，聽我說——大家且安心。”寸心扶起老丈，指尖溢出療愈的光芒撫平對方皸裂的掌心，“此方駐地已備好干凈食水，這幾日大家先在此處落腳。”她轉(zhuǎn)身時裙擺掃過沙地上的貝殼，珊瑚耳墜隨動作輕晃，“會有人安排大家臨時住宿，過些日子便幫你們重建家園?！?/p>

當接引的人影終于出現(xiàn)時，寸心立刻拽著潤玉躲到礁石后面，晚風吹過他們交疊的衣袂，潤玉低頭望著龍女扒著巖石探頭探腦的嬌憨模樣，忍不住用下巴蹭了蹭她發(fā)頂。

“總算能松口氣了。”寸心轉(zhuǎn)身時撞進潤玉懷里，她無意識地用指尖摩挲他掌心，渾然不覺兩人的距離親昵得過分，“只是這些日子救回來的人越來越少......”她蹙眉望著退潮后裸露的暗礁，忽然被潤玉執(zhí)起手背輕吻。

“四海將士日夜搜尋，其他神仙也在盡力?！睗櫽駥⑺龅氖种赴M掌心，垂眸時睫羽在眼下投出月牙陰影，“我們只消盡己所能，余下的交給......”他頓了頓，將“天命”二字咽回喉間，抬手撫平她緊蹙的眉心。

“寸心！”

晚霞在楊嬋的素色裙裾上暈開緋色漣漪，她手持寶蓮燈從駐地走來，呼喚聲驚起幾只海鳥。

寸心從潤玉懷中抬起頭，發(fā)間珠釵險些勾住他襟口銀線，她慌忙退開半步，潤玉卻將人又往身側(cè)帶了帶。

“小嬋！”寸心緋紅著臉頰站穩(wěn)，指尖悄悄掐了下潤玉的掌心，“這是我...我們西海的將軍潤玉。”她偷瞄身側(cè)人含笑的眉眼，耳尖泛起珊瑚色，“你上次見過的…他也是…是我的…”

“未婚夫君。”潤玉含笑接話，指尖在她掌心畫圈，滿意地看著龍女耳尖紅透。他對著楊嬋輕輕頷首，“楊姑娘用寶蓮燈救人，功德無量?！?/p>

楊嬋鬢角還沾著未干的海水，聞言雙眼瞪的滾圓，她轉(zhuǎn)頭望向潤玉，正撞見對方抬手替寸心理順被海風吹亂的發(fā)絲，冷峻眉目在觸及龍女時化作春水一片。

晚霞將海浪染成金紅色，給楊嬋的面龐增添了幾絲嚴肅，她鄭重地行了個禮，纏發(fā)絲帶在風中上下紛飛。

“不想寸心與潤玉龍君竟是未婚夫妻，”她抬眸時，寶蓮燈的光暈恰好照亮潤玉攬在寸心腰間的手指，“西海果然是人杰地靈，寸心與龍君，還有眾多的兵將，個個都是慈悲心腸。”

寸心耳尖的珊瑚色漫到脖頸，潤玉的拇指正悄悄在她腰封暗紋上畫圈，她想掐他掌心卻被反手扣住，只得強作鎮(zhèn)定道：“小嬋今日說話怎么這般文縐縐......”

“我母親之事，先前多賴將軍出手相助。”楊嬋突然深深拜下，“先前二哥墜入弱水，又是將軍救他性命?！焙ｏL突然變得急促，卷起她未盡的話語，“這般恩情......”

“楊姑娘不必——”

潤玉的話語被突然炸開的浪花截斷，狐妹踩著翻涌的潮水踉蹌奔來，她發(fā)間絨花被風吹得斜墜，靴子上滿是草汁暈染的痕跡。她邊跑邊喊，聲音里透著危急——

“不好了！楊大哥出事了！”

灌江口楊府屋檐下的風鈴叮咚亂響，眾人落地時帶起的罡風掀翻了庭院石凳。寸心踉蹌半步，珊瑚繡鞋踩碎滿地月光，潤玉立即扣住她手腕將人帶穩(wěn)。龍女抬眸的剎那，正見楊戩魂魄浮在月色的模樣——黑衣錦袍纖塵不染，卻比西海最深處的寒冰還要冷寂。

“二哥?。　?/p>

楊嬋的驚呼聲割裂了滿室死寂。

院內(nèi)中央浮著兩具半透明魂體，哮天犬的魂體蜷縮成灰蒙蒙的一團，尾巴卻固執(zhí)地纏著主人手腕，而楊戩的魂魄閉目懸浮在肉身三尺之上，分明是魂飛魄散的前兆，唇角卻噙著一絲笑意。

“都別愣著！”玉鼎真人甩著蒲扇躍過滿地狼藉，道袍下擺掃過楊戩蒼白的臉，他沖到楊嬋面前，急得山羊胡都在顫抖，“你先別忙著哭！也許寶蓮燈能救他們的命！”

寶蓮燈光芒暴漲的剎那，潤玉攬著寸心退到雕花柱旁。他看見楊嬋的淚水凝成珍珠砸在地面上，看見寸心絞緊的鮫綃帕子透出焦急緊張，更看見楊戩魂魄歸位時垂眸望向自己肉身的瞬間，那眼神像極了西海珊瑚林中碎裂的月光，平靜得令人心悸，仿佛此刻歸位的不是將散的魂魄，而是困在籠中終于得見天日的囚徒。

寶蓮燈青光大盛，兩道魂魄化作流光沒入軀殼。

寸心下意識向前半步，指尖凝出療愈青光，緋色袖口卻被潤玉悄然勾住，她轉(zhuǎn)頭望見未婚夫晦暗不明的眼神，珊瑚珠釵在夜風中輕晃：“阿玉？”

“魂魄未穩(wěn)不宜妄動。”潤玉垂下眼眸，手上將人往身后帶了帶。

“成了成了！”玉鼎真人抹著汗指揮哪吒抬人，又轉(zhuǎn)過身拜托梅山兄弟，“狗兒不肯服藥，可解藥還在梅山，勞煩梅山兄弟們拿回解藥，復活之事貧道已有九成把握......”

“到底怎么回事？”哪吒火尖槍咚地杵進青磚，“楊大哥前幾日還叮囑哮天犬莫要獨行！”

夜風卷著玉鼎真人的嘆息在梁柱間盤旋，“到底是小狗，不通人性，哪里是千年狐貍的對手?！?/p>

“五哥使計誘走了哮天犬，灌了穿腸毒藥脅迫徒兒自廢法力，徒兒當場法力散盡，可五哥轉(zhuǎn)頭就喚來五極戰(zhàn)神......”

“楊大哥平日最是謹慎！”檐下燈籠突然被勁風掀翻，少年神將的紅綾纏住傾倒的燈架，“大家都知曉哮天犬不夠機靈，怎么楊大哥只是口頭提醒，還放任他出門？”

玉鼎真人的辯解混在夜風里：“誰能料到五哥會勾結......”

潤玉倚在雕花廊柱旁，夜風卷起他銀線繡紋的廣袖，檐下風鈴的碎響混著玉鼎真人與哪吒的交談聲，在他耳畔織成細密的網(wǎng)。月光漫過楊戩的肉身，那抹平靜笑意卻像西海最鋒利的珊瑚刃，忽然割開了某些被刻意忽略的細節(jié)。

潤玉想起兩日前楊戩離開西海時踉蹌的背影，想起被自己掐訣凝出的鏡面里，那人望向珠簾時破碎的眼神，想起珊瑚林中自己那句“你想回去嗎”，當時三尖兩刃刀迸發(fā)的靈力削斷整片珊瑚林，司法天神震動的瞳孔里，分明閃過溺水者抓住浮木的希冀。

潤玉瞳孔猛然收縮，珊瑚林里楊戩被戳破隱秘時的震顫，與此刻魂魄懸月的安詳在他腦海中重疊，當日青年目光如電，詢問的話語在當下驚起一尾銀魚般轉(zhuǎn)瞬即逝的猜測。

海藻般糾纏的猜測突然浮出水面——若這人根本是故意放縱？

【“若我此刻死了，是否就能回去？”】

“原來如此......”

潤玉的手指攥得生緊，他望著玉鼎真人往楊戩口中塞丹藥，寶蓮燈青輝里浮動的塵埃都像是天羅地網(wǎng)的絲線。

楊戩哪里是躲不開陰謀？分明是刻意放任事態(tài)發(fā)展。若僥幸存活便繼續(xù)做三界英雄，若身死道消......說不定就能回到有西海三公主做楊夫人的時空。

夜風突然卷著咸腥味掠過庭院，潤玉猛地攥緊寸心的鮫綃衣袖。若這猜測為真，那此刻這具昏迷肉身里藏著的，恐怕是連生死都置之度外的決絕——司法天神早將性命押作賭注，輸贏都算解脫。

“阿玉？”

寸心擔憂的呼喚裹著暖香貼近，她發(fā)間的珊瑚珠釵擦過他下頜，溫熱的呼吸拂過頸側(cè)。

潤玉突然轉(zhuǎn)身將人鎖進懷抱，燈籠的光暈里，他仔細逡巡龍女每個神情變化，直到確認她望向楊戩的目光只盛著純粹的痛惜，如同凡間平民望著被弱水侵蝕的家園，半分多余情愫也無，他喉間哽著的冰碴才稍稍融化。

“怎么了？”寸心指尖撫過他緊繃的背脊。

“無事?！睗櫽駥⒛樎襁M寸心泛著海藻清香的發(fā)間，聲音悶得似海底火山將涌，“只是突然覺得......”他的喉結滾動著咽下戰(zhàn)栗，手臂纏著她腰肢收緊，“能遇見寸心，是我三生有幸?！?/p>

“說什么傻話......”龍女耳尖泛起珊瑚色，指尖卻誠實地回抱住他脊背，“阿玉今日怎么這般黏人？”

檐下風鈴叮咚作響，梅山方向亮起遁光，潤玉望著被眾人簇擁住的楊戩，在無人可見的角度勾起冷笑。

既然司法天神甘愿用性命賭一個歸途，那他便做最稱職的擺渡人，等送走這個時空的變數(shù)，寸心明珠一般溫柔的雙眸里，便永遠只會映著他一個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