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開學第一天,空氣里還殘留著八月末尾那種特有的、又濕又熱的粘稠感,像一塊捂在口鼻上的舊毛巾。教室里風扇吱呀吱呀地轉著,卷起試卷和書本的油墨味兒,還有青春期少年少女們聚在一起時,揮之不去的汗水和荷爾蒙混合的氣息。班主任老劉的聲音嗡嗡地從講臺上傳來,是千篇一律的“高三了,收收心”之類的訓導,每一個字都沉甸甸地砸在課桌上,引不起半點漣漪。
于懷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斜斜地穿過玻璃,在她攤開的嶄新課本上投下一塊晃眼的光斑。她沒看老劉,也沒看課本,目光直勾勾地釘在窗外。越過操場紅色的塑膠跑道,越過圍墻頂端爬滿的墨綠色藤蔓,更遠的地方,一抹遼闊的、流動的藍,固執(zhí)地占據了視野的邊緣。那是海。
海浪的聲音,隔著這么遠的距離,本該是聽不見的??捎趹延X得她聽見了。一種低沉的、持續(xù)的呼喚,像心跳,更像某種無法抗拒的牽引。老劉的聲音漸漸模糊,變成遙遠背景里的雜音。她甚至能聞到那股咸腥、潮濕、帶著點生澀自由味道的海風。
這教室的墻壁,天花板,連同空氣里彌漫的“高三”兩個字,都像一個巨大的、正在緩慢收縮的透明繭房。她得出去。立刻,馬上。
趁著老劉轉身在黑板上寫下“拼搏”兩個大字,粉筆摩擦黑板發(fā)出刺耳噪音的瞬間,于懷像只蓄勢待發(fā)的小獸,身體微微前傾。機會!她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撞得旁邊的桌子吱嘎一聲輕響。前排一個扎馬尾的女生驚愕地回頭,只捕捉到她一閃而過的背影。
“哎?于懷!”女生下意識地低呼。
于懷哪里顧得上,她貓著腰,憑借對教室地形的無比熟悉,敏捷地避開幾處容易絆腳的桌椅腿,像一道無聲的灰色影子,迅速從后門溜了出去。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她急促的腳步聲在回響,啪嗒啪嗒,敲打著光潔的水磨石地面,一路沖向樓梯口。自由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樓道里特有的微涼塵土味。
教學樓后面,有一段靠近小樹林的圍墻,是“前輩”們踩點認證過的“薄弱環(huán)節(jié)”。于懷熟門熟路地跑過去,墻角下散亂地堆著幾塊廢棄的磚頭,恰好形成一個小小的階梯。她利落地蹬掉腳上那雙有點礙事的帆布鞋,光腳踩上冰冷的磚塊,腳尖用力一踮,雙手就攀住了粗糙的水泥墻頭。手臂用力,腰腹收緊,整個人像只靈巧的貓,輕松地翻了上去。
墻頭并不寬,她穩(wěn)住身形,坐在上面,長長地、滿足地呼出一口氣。視野瞬間開闊了。那片藍,終于不再是邊緣的誘惑,而是鋪天蓋地地涌到眼前。風大了些,帶著海水的味道,猛烈地吹拂著她的臉頰,撩起她額前細碎的劉海,校服襯衫的衣角也被吹得鼓脹起來,像一面小小的帆。她瞇起眼,迎著風,貪婪地呼吸著,感覺胸腔里那個被書本和訓導壓得扁扁的自己,正被這風一點點吹得鼓脹、充盈。嘴角不由自主地彎起一個純粹的弧度。
陳奕恒“小海鷗——”
一個清朗的、帶著點無奈笑意的聲音,像顆小石子,突兀地砸破了這片刻的寧靜。
于懷被這熟悉的聲音嚇得一個激靈,差點從墻頭栽下去。她慌忙扭頭。
圍墻根下,不知何時站了個人。陳奕恒。他穿著同樣藍白相間的校服,卻像是被精心熨燙過,一絲不茍。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身上投下跳躍的光斑。他微微仰著頭看她,唇角噙著一抹了然的笑意,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像盛著清晨的海水,此刻正帶著點促狹,一眨不眨地盯著墻頭上這只剛準備起飛就被抓包的“海鷗”。
陳奕恒“教導主任辦公室,”
陳奕恒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風聲傳到她耳中。
陳奕恒“剛廣播完,正找你呢?!?/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光著的腳丫,還有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頭發(fā),笑意更深了些。
陳奕恒“開學第一天,就上房揭瓦,嗯?”
于懷心頭那點偷來的自由感瞬間縮水了大半,像被戳破的氣球。她懊惱地鼓起腮幫子,瞪了陳奕恒一眼,語氣有點沖。
于懷“陳大班長!你屬貓的嗎?走路沒聲兒!專逮人小辮子是吧?”
她一邊說,一邊飛快地挪動屁股,準備往下跳。
墻有點高,她剛才翻上來時全憑一股沖動,這會兒往下看,地面似乎顯得遙遠了些。她猶豫了一下,身體重心下意識地晃了晃。
陳奕恒“小心!”
陳奕恒下意識往前踏了一步,伸出手臂,做出一個隨時準備接住的姿態(tài)。
就在這時,旁邊小樹林的陰影里,又慢悠悠晃出一個人影。張桂源。他身形挺拔,校服外套隨意地敞開著,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他手里拎著個小小的、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隱約可見白色藥瓶和棉簽棒。他走到墻根下,抬頭看了看坐在墻頭、姿勢略顯狼狽的于懷,又瞥了一眼旁邊略顯緊張的陳奕恒,表情平靜無波。
張桂源“下回,”
張桂源的聲音不高,語調平緩,沒什么起伏,卻清晰地傳了過來。他把手里那個塑料袋往上輕輕一遞,正好在于懷晃悠的小腿邊。
張桂源“踩我肩膀?!?/p>
他頓了頓,補充道。
張桂源“墻太高?!?/p>
說完,就那么舉著袋子,安靜地等著,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于懷愣住了,看看遞到眼前的藥袋(她這時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腳踝被粗糙的墻皮蹭破了一小塊皮,火辣辣的),又看看張桂源那張沒什么表情卻莫名讓人覺得可靠的臉,再看看旁邊因為張桂源突然出現而動作頓住的陳奕恒。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混著被抓包的尷尬和腳踝的刺痛,一起涌了上來,讓她臉頰微微發(fā)燙。
于懷“誰…誰要踩你肩膀了!”
她嘴硬地嘟囔了一句,但動作卻麻利了不少。她一手扶著墻頭,一手飛快地接過張桂源遞來的袋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屁股先著地,從墻上滑了下來。落地時,腳踝的刺痛讓她“嘶”地吸了口冷氣。
陳奕恒的手在她落地站穩(wěn)后,才若無其事地收了回去,轉而看向張桂源。
陳奕恒“你也溜出來了?”
張桂源“嗯”了一聲,目光在于懷沾了灰塵的光腳丫上停留了一秒,言簡意賅:“醫(yī)務室,拿點碘伏?!彼坪踅忉屗霈F在這里的合理性。
于懷顧不上腳疼,趕緊彎腰去撿被她蹬掉的帆布鞋。陳奕恒的目光卻越過她,投向圍墻外那片無垠的蔚藍。海風吹動他額前柔軟的碎發(fā),他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向往,輕聲問,像是在問于懷,又像是在問自己。
陳奕恒“那片海,就那么好看?”
于懷剛把一只腳塞進鞋子里,聞言抬起頭,眼睛亮得驚人,像落進了整片星子。
于懷“當然!你聽聽那聲音!”
她側耳,仿佛真的能聽見遠方海浪的轟鳴。
于懷“像不像…像不像在叫我的名字?”
她語氣帶著一種孩子氣的認真和執(zhí)拗。
陳奕恒微微一怔,看著她被陽光和海風拂過的生動側臉,那句“那是幻聽吧”在舌尖滾了滾,終究沒說出口。他只是看著她,眼底深處有什么東西,像投入石子的湖面,輕輕蕩開。
“咔嚓。”
一聲輕微的、清脆的快門聲,毫無預兆地響起。
三人同時循聲望去。
就在幾米開外,靠近教學樓后墻根的一個廢棄美術靜物臺旁,站著左奇函。他脖子上掛著一個看起來頗有分量的黑色單反相機,鏡頭還對著他們這邊。夕陽的金輝勾勒出他略顯清瘦的輪廓,額前幾縷挑染成銀灰色的碎發(fā)被風吹得有些凌亂,遮住了他小半張臉,只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頜和微微抿著的薄唇。
他似乎根本沒在意自己被抓包,慢條斯理地放下相機,低頭查看屏幕上的畫面。幾秒后,他才抬起頭,目光穿過額前凌亂的發(fā)絲,精準地落在剛套上另一只鞋、頭發(fā)被風吹得像海草一樣張牙舞爪的于懷身上。他的眼神帶著一種銳利的、近乎審視的專注。
左奇函“別動。”
左奇函的聲音有點低沉,帶著點獨特的、懶洋洋的磁性。他朝于懷抬了抬下巴,嘴角勾起一個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
左奇函“你頭發(fā)沾著海藻的樣子…”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最終吐出兩個字。
左奇函“很自由。”
于懷下意識地抬手去摸自己亂糟糟的頭發(fā),臉上剛褪下去的熱度又“騰”地一下回來了。海藻?她早上洗過頭了!這家伙在說什么怪話!她瞪著他,想反駁,可那句“很自由”又像羽毛一樣輕輕搔過心尖,讓她一時語塞。
陳奕恒皺了下眉,看看左奇函,又看看于懷被風吹得紅撲撲的臉頰和亂糟糟的頭發(fā),沒說話。張桂源則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在左奇函的相機上停留了一瞬。
氣氛一時有些微妙的凝滯。圍墻外的海浪聲似乎更清晰了些。
“于懷!陳奕恒!張桂源!左奇函!”
教導主任那極具穿透力的、帶著怒火的咆哮,如同平地一聲驚雷,猛地從教學樓方向炸響,瞬間打破了這片刻的、帶著海風咸味的寧靜。
四人幾乎是同時一個激靈。
于懷臉上的紅暈瞬間褪去,換上一副“糟了”的表情。陳奕恒迅速收斂了臉上所有的情緒,恢復了班長應有的鎮(zhèn)定模樣,但眼神里還是閃過一絲無奈。張桂源默默地將手里的藥袋塞進了自己校服寬大的口袋里,動作自然得像什么也沒發(fā)生。左奇函則飛快地將相機藏到身后,臉上那點若有若無的奇異表情也消失不見,只剩下慣常的、帶著點疏離的平靜。
“還不快回來!開學第一天就給我玩失蹤!反了天了!”教導主任的吼聲越來越近,伴隨著咚咚咚沉重的腳步聲。
于懷反應最快,也最心虛,她連鞋帶都顧不上系好,拔腿就往教學樓側面,遠離聲音來源的小路沖去,像只受驚的兔子。帆布鞋的鞋帶拖在地上,啪嗒啪嗒地響。
陳奕恒反應也快,一把拉住似乎還想往反方向樹林里躲的左奇函的胳膊,低喝一聲。
陳奕恒“這邊!想被老劉堵死在墻角嗎?”
他力氣不小,拽得左奇函一個趔趄。
張桂源什么也沒說,邁開長腿,不緊不慢卻速度極快地跟在于懷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四個人,以一種略顯狼狽卻又目標一致的姿態(tài),在教導主任的咆哮聲追上來之前,倉促地繞過教學樓的拐角,消失在了通往教室的樓梯口方向。只剩下圍墻外,那永恒的海浪聲,依舊不知疲倦地拍打著礁石,仿佛剛才那場小小的“越獄”和隨之而來的追捕,從未發(fā)生。
夕陽的余暉將走廊染成溫暖的橘紅色,空氣中粉筆灰的味道混雜著少年們奔跑后散發(fā)的蓬勃熱氣。四人緊趕慢趕,總算在教導主任殺到高三(七)班門口前,險之又險地從后門溜回了自己的座位。
于懷剛在座位上喘勻氣,心臟還在胸腔里擂鼓似的咚咚直跳,一本厚厚的、深藍色硬殼封面的《拜倫詩選》就帶著點力道,“啪”地一聲,從旁邊精準地滑到了她攤開的、嶄新的數學練習冊上。
她嚇了一跳,扭頭看去。
同桌楊博文正慢條斯理地摘下鼻梁上那副細黑框眼鏡,用衣角擦拭著鏡片。他側臉對著她,輪廓在夕陽下顯得有些清冷疏離。擦完眼鏡,他重新戴上,視線依舊落在自己桌上一本攤開的、寫滿密密麻麻筆記的物理競賽書上,仿佛剛才那個丟書的動作不是他做的。只有那微微抿著的唇角,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于懷疑惑地低頭,翻開那本硬殼詩集。書頁很新,帶著油墨的清香。翻到第27頁,一張邊緣裁剪得整整齊齊的淡藍色便簽紙夾在書縫里。紙上是用極其工整、帶著點清峻風骨的鋼筆字寫下的幾行詩:
浪花追逐著礁石的緘默,
把泡沫的吻印在冰冷的唇上。
鷗鳥銜走落日熔金的碎片,
投向更深的藍,更遠的空曠。
潮聲是大地古老的嘆息,
而海平線,是天空永遠愈合不了的傷。
落款處,只有一個極小的、幾乎難以辨認的“文”字。
于懷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認得這字跡。她猛地抬頭看向楊博文。對方依舊沉浸在他的物理世界里,眉頭微蹙,似乎遇到了什么難題,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
講臺上,班主任老劉正唾沫橫飛地總結著開學第一天的“歪風邪氣”,痛心疾首地點了幾個名字,包括“某些班干部帶頭目無紀律”。陳奕恒坐在前排,背脊挺得筆直,微微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耳根似乎有點不易察覺的紅。張桂源坐在靠后門的位置,目光平靜地看著窗外,夕陽的金光勾勒著他線條硬朗的側臉,他放在桌下的手,似乎無意識地碰了碰校服口袋——那里裝著剛才那袋碘伏和棉簽。左奇函的位置在另一組靠窗,他低著頭,手指在課桌下飛快地按著手機側鍵,屏幕的光映亮他沒什么表情的臉,額前那縷銀灰色的發(fā)絲垂落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
教室里的空氣依舊悶熱,帶著粉筆灰和青春汗水的味道。老劉的聲音嗡嗡作響。于懷的手指輕輕拂過詩行上那工整的字跡,冰涼的紙張觸感下,仿佛涌動著遠方大海潮濕的氣息。她悄悄側過臉,目光越過一排排烏黑的頭頂,投向窗外。
天空被夕陽燒得一片火紅,像打翻了的調色盤,瑰麗得近乎悲壯。那抹熟悉的、永恒的藍,被擠壓在天際線之下,沉默地涌動著。一只海鷗,被染成了金色的小點,正奮力地朝著那片燃燒的天空飛去,翅膀每一次扇動都顯得格外清晰、格外用力。
就在她凝望的瞬間,那只小小的金色海鷗,毫無征兆地,猛地一沉。它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拍下,急速地向下墜落了一小段距離,潔白的羽毛在刺目的金光中凌亂地散開,才又掙扎著穩(wěn)住身形,重新艱難地向上攀升。
于懷的心,也跟著那只海鷗猛地往下一沉,攥緊了手里的詩集。那幾行關于海的詩句,此刻讀來,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喂,看什么呢,這么出神?”前桌的女生趁著老劉轉身寫板書,偷偷回過頭,壓低聲音好奇地問。
于懷回過神,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將那頁寫著詩的藍色便簽小心地折好,夾回書里。她扯出一個笑容,聲音放得很輕,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飄忽。
于懷“看海鷗啊。你說,它那么拼命地飛…海的那邊,到底是什么?”
女生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只看到一片輝煌得有些刺眼的火燒云,不明所以地聳聳肩:“海的那邊?還能是啥,還是海唄,或者…別的國家?自由?”
于懷“自由?”
于懷喃喃地重復了一遍這個詞,目光追隨著那只重新融入金色光暈、漸漸變成模糊小點的海鷗,直到它徹底消失在燃燒的云層深處。胸腔里,那片被詩行撩撥起的、屬于大海的潮濕回響,似乎與遠方低沉的海潮聲奇異地重合了。
教室前排,陳奕恒似乎寫完了檢討的最后一句,輕輕舒了口氣,擱下筆。他像是有所感應般,微微側過頭,目光穿過半個教室攢動的人頭,精準地落在于懷望向窗外的側臉上。夕陽的金光勾勒著她柔軟的鬢角和微微出神的眼眸。他看著她,眼神專注而安靜,像在守護一個易碎的夢。
于懷對此毫無所覺。她低下頭,從書包最里層摸出一個巴掌大的硬殼筆記本,深藍色封面,邊緣已經有些磨損。她翻開空白的一頁,拿起筆,筆尖懸在紙頁上方,停頓了片刻。
教室里,老劉的聲音還在回蕩:“…目標!大學!拼搏!就在此刻!…”
窗外的火燒云漸漸黯淡,沉入暮色。最后一點金光在于懷的筆尖跳躍。
她終于落下筆,字跡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
「我要游過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