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更聲還在夜空里飄蕩,黑暗子的煙鍋里亮起一點猩紅。他盯著那簇微光,看青煙從自己指縫間漏出去,像二十年前蘆葦蕩里逃散的霧氣。
姜二爺?shù)膭λ脒€在他手背上輕晃。那串褪色的紅纓是用人血染的——黑暗子親眼見過。那年他們在襄陽城外截殺白元常,姜二爺?shù)膭馓糁鹑说暮砉?,血珠順著劍脊?jié)L到穗子上,從此再沒洗掉。
"我去去就回。"姜二爺忽然說。他袖口滑出半寸刀刃,月光在刃口凝成一道白線。樓下又傳來哄笑,唱曲的破鑼嗓子正吼到"白元常的冤魂索命來"。
黑暗子的煙桿頓了頓。他看見那只蜘蛛已經(jīng)爬到窗欞最高處,銀絲在風(fēng)里繃得筆直,指向城墻上的紅燈籠。當(dāng)年在蘆葦蕩里,他也見過這樣的絲線——沾著露水的蛛網(wǎng)橫貫在逃生的路上,后面是白家三十六個鐵衛(wèi)的刀光。
"要留活口么?"黑暗子吐出個煙圈。他右腿的舊傷開始隱隱作痛,那是白元常的流星錘留下的。姜二爺當(dāng)時用燒紅的匕首給他剜出碎骨,血把整條船板都浸透了。
姜二爺?shù)托σ宦?,手指撫過劍鞘上七道刻痕。黑暗子知道那是他殺過的高手數(shù)目,最新一道是上個月添的。"你猜。"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像片落葉般飄下樓去。黑暗子聽見酒壇碎裂的聲音,接著是唱曲人戛然而止的怪叫。
煙鍋里的火光突然爆了個火星。黑暗子瞇起眼,發(fā)現(xiàn)蜘蛛不知何時爬到了他手邊,八條腿抱著那根銀絲輕輕顫動。二十年前那個血月當(dāng)空的夜晚,他背著奄奄一息的姜二爺穿過蘆葦蕩時,肩上也掛著這樣的銀絲——是姜二爺束發(fā)的玉簪斷了,一縷頭發(fā)纏在他衣領(lǐng)上。
樓下的慘叫變成了嗚咽。黑暗子摸向腰間,那里別著七把薄如蟬翼的小刀。姜二爺不知道,每當(dāng)他殺人時,黑暗子都會在暗處補一刀——不是幫兇,是怕那些將死之人反撲。就像那年白元常明明咽喉中劍,還能甩出流星錘砸斷他的腿。
蜘蛛突然松開銀絲,落在煙桿上。黑暗子看見它腹部有塊紅斑,形如銜尾蛇。他呼吸一滯,想起姜二爺藥廬里泡著的那壇"朱砂蠱"。去年試藥時他疼得咬碎三顆臼齒,醒來發(fā)現(xiàn)枕頭上爬著同樣的紅紋蜘蛛。
城墻上的燈籠猛地晃了一下。黑暗子抬頭,看見個黑影掠過垛口,衣袂翻飛間露出半截雪亮劍鋒——不是姜二爺?shù)纳咝蝿Γ前准?三十六路回風(fēng)舞柳"的制式佩劍。他喉嚨發(fā)緊,當(dāng)年蘆葦蕩里的血腥氣突然涌上舌尖。
樓下的動靜停了。黑暗子捏碎蜘蛛,黏液沾在指腹上像半凝固的血。他聽見姜二爺上樓的腳步聲,比平時重了三分——這是殺紅眼時的征兆。上次在金陵醉仙樓,這腳步聲過后,整層樓就只剩他們倆活人。
"還剩個小的。"姜二爺推門進來,劍尖滴下的血在門檻上畫了道弧線。他袖口沾著點白漿,黑暗子知道那是人腦髓——姜二爺殺人最愛敲天靈蓋。
蜘蛛的尸體從煙桿滾落。黑暗子用鞋底碾了碾,忽然問:"當(dāng)年白元常的小兒子,是不是逃了?"
姜二爺正用死人的衣角擦劍,聞言手腕一抖。劍穗上的玉墜碰出清脆聲響,黑暗子數(shù)著,正好三十六下。"你記錯了。"姜二爺轉(zhuǎn)身時,月光照見他后頸有道疤——蘆葦蕩那夜,白家小公子的峨眉刺留下的。
黑暗子望向窗外。那只血珠似的燈籠此刻紅得發(fā)亮,隱約可見人影幢幢。他摸到袖袋里的火折子,這是去年從唐門叛徒手里換來的"閻王笑",點燃能炸平半座城樓。蜘蛛的殘肢粘在他指甲縫里,扯出細長的銀絲。
"試藥的時間到了。"姜二爺從懷里掏出青瓷瓶,瓶身用朱砂畫著銜尾蛇。黑暗子接過時,發(fā)現(xiàn)他虎口有新結(jié)的血痂——不是別人的血,是劍柄磨破的。
樓下忽然傳來琵琶聲。黑暗子捏著藥丸的手一顫,這調(diào)子他認得,是白夫人臨死前唱的《湘妃怨》。二十年前血洗白家那夜,那女人抱著琵琶坐在房梁上,十指血肉模糊還在撥弦。
姜二爺?shù)膭σ呀?jīng)出鞘三寸。黑暗子看著藥丸上的蛛網(wǎng)狀紋路,突然把藥拋進嘴里??嘈任墩ㄩ_的瞬間,他看見城墻上的燈籠齊刷刷轉(zhuǎn)向酒樓,紅光透過窗紙,在地上潑出大片血跡似的斑紋。
"這次是啞藥。"姜二爺?shù)穆曇艉鲞h忽近,"兩個時辰說不了話。"
黑暗子張嘴想笑,卻只發(fā)出嘶嘶的氣音。他摸到煙桿上蜘蛛留下的黏液,在桌面畫了條銜尾蛇。姜二爺盯著那圖案,劍鞘上的七道刻痕突然滲出暗紅——是去年死在藥廬的唐門高手"千手觀音"的血,一直沒擦干凈。
琵琶聲越來越急。黑暗子用煙桿敲了三下地板,這是他跟城外乞丐幫約定的暗號。姜二爺?shù)膭λ霟o風(fēng)自動,紅纓散開像蓬炸開的血霧。當(dāng)年在蘆葦蕩,黑暗子就是看見這血色才找到瀕死的姜二爺。
蜘蛛的銀絲還懸在窗口,月光下像道未愈合的刀疤。黑暗子咽下滿嘴血腥氣,想起藥丸化開時嘗到的味道——和二十年前姜二爺喂他的第一顆毒藥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