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觀的銀杏葉落了一地,沈青梧踩著滿地碎金,看阿芷與明塵道長將兩把青鸞劍并排放置在石案上。
"這就是傳說中的..."沈青梧話音未落,阿芷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胸前繃帶又滲出血色。她下意識去扶,卻被對方冰涼的手指握住手腕。
"娘娘不該來。"阿芷聲音輕得像嘆息,"現(xiàn)在您也成了...逆黨。"
沈青梧呼吸一滯。是啊,她本該站在父親和太子那邊,如今卻跟著"杜家余孽"亡命天涯。石案上的兩把劍在暮色中泛著相似的青光,劍柄處的鸞鳥紋樣卻略有不同——阿芷帶來的那把鸞首高昂,明塵道長的這把鸞尾舒展。
"道長。"沈青梧轉(zhuǎn)向灰袍道人,"蕭景琰...還活著嗎?"
明塵拂塵一甩,院門應(yīng)聲而閉。他引著二人來到后殿,燭火照亮墻上懸掛的畫像——是個三四歲的孩童,眉目間竟與阿芷有七分相似。
"皇四子若活著,今年該十八了。"明塵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杜皇后臨終前將青鸞劍一分為二,陽劍托付給杜大人,陰劍交給貧道保管。"
阿芷突然跪下,從懷中取出染血的錦囊:"阿兄讓我...把這個交給您。"
明塵接過錦囊時手抖得厲害。倒出來的是一塊羊脂玉佩,上面刻著"琰"字。老道長的眼淚砸在玉佩上:"果然...果然..."
"道長認得此物?"沈青梧問。
"這是先帝賜給皇四子的周歲禮。"明塵將玉佩對著燭光,背面顯出極小的"永保天年"四字,"當年杜皇后察覺有人要加害皇子,便讓杜大人假稱孩子夭折,實則偷偷帶出宮撫養(yǎng)。"
沈青梧腦中閃過父親書房的密信——"杜氏子攜青鸞劍逃逸,務(wù)必截殺"。所以父親和太子追殺的不是杜家幼女,而是真正的皇位繼承人蕭景琰!
"阿兄帶著陽劍引開追兵..."阿芷突然哽咽,"讓我?guī)е@玉佩...來找道長..."
明塵長嘆一聲,取來陰劍與阿芷帶來的陽劍并排放置。燭光下,兩把劍的紋路竟嚴絲合縫地拼接在一起,劍身上浮現(xiàn)出密密麻麻的小字。
"這是..."沈青梧湊近細看,突然倒吸一口冷氣。
——"朕若崩逝,傳位于皇四子琰。若有違者,天下共誅之。"
竟是先帝遺詔!
殿內(nèi)死一般寂靜。沈青梧指尖發(fā)冷,當今圣上蕭景淵的父親,是先帝的第三子。若這道遺詔屬實,意味著...如今坐在龍椅上的,是篡位者的后代!
"難怪..."她喃喃自語,"難怪父親和太子..."
"娘娘現(xiàn)在明白了吧?"阿芷苦笑,"我為何要混入宮中..."
明塵突然將雙劍分開,塞到二人手中:"追兵將至,你們必須立刻離開!"
仿佛印證他的話,觀外傳來雜沓腳步聲。沈青梧透過窗縫看見火把如長蛇逼近,為首的赫然是東宮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
"從后山走。"明塵推開暗門,"貧道拖住他們。"
阿芷卻不動:"道長,阿兄他..."
"往南。"明塵在她耳邊低語,"三百里外的青城山..."
話音未落,前殿傳來撞門聲。明塵猛地將二人推進密道,沈青梧最后看見的是老道長持劍而立的背影,和從墻頭躍下的無數(shù)黑影。
密道潮濕陰冷,阿芷的傷讓她走得踉踉蹌蹌。沈青梧半扶半抱著她,手中陰劍沉甸甸的,仿佛壓著整個王朝的重量。她想起父親書房暗格里那些信,想起太子看阿芷時古怪的眼神,一切都有了解釋。
"所以太子怕的不是你..."她在黑暗中低語,"而是你手里的遺詔?"
阿芷的呼吸噴在她耳畔:"娘娘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
"閉嘴。"沈青梧摟緊她的腰,"留點力氣走路。"
后山小徑被月光洗得發(fā)白。二人剛鉆出密道,就聽見永寧觀方向傳來喊殺聲。阿芷腳下一軟,差點滾下山坡,被沈青梧死死拽住。
"明塵道長他..."
"別回頭。"沈青梧聲音發(fā)緊,"走!"
她們跌跌撞撞逃到山腳時,永寧觀已經(jīng)燃起沖天大火。沈青梧望著那片火光,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教她下棋時說的一句話:"棄子爭先"。如今她和阿芷,還有那位明塵道長,都成了棋盤上的棄子。
夜風漸冷,阿芷的體溫高得嚇人。沈青梧摸到她額頭滾燙,心知傷口必定又發(fā)炎了。山腳有個破敗的土地廟,她半拖半抱地把阿芷弄進去,剛關(guān)上門,就聽見遠處馬蹄聲如雷。
"他們追來了..."阿芷氣若游絲,"娘娘自己逃吧..."
沈青梧沒理她,借著月光檢查傷口??噹б呀?jīng)被血浸透,揭開時阿芷疼得渾身發(fā)抖。箭傷周圍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怕是余毒未清。
"忍著點。"她撕下內(nèi)裙較干凈的布料,就著廟里殘存的香灰按在傷口上。阿芷咬破了下唇也沒喊疼,只是死死攥著那把陽劍。
馬蹄聲越來越近,火把的光已經(jīng)能透過破窗照進來。沈青梧環(huán)顧四周,突然掀開供桌下的布?!袀€半人高的地洞,像是香客藏供品用的。
"進去。"
阿芷搖頭:"一起...藏不下..."
沈青梧不由分說把她塞進去,自己卻轉(zhuǎn)身往廟后跑。她故意踩斷幾根樹枝,引著追兵往反方向去。這招果然奏效,大部分馬蹄聲都追著她來了。
夜露打濕了繡鞋,沈青梧跑得肺葉生疼。她本可以就此逃走,回沈府,回東宮,繼續(xù)做她的太子妃。但腦海中浮現(xiàn)阿芷在火光照耀下蒼白的臉,和那句"娘娘不該來"。
"蠢貨..."她罵了自己一句,轉(zhuǎn)身折返。
土地廟前只剩兩匹馬,侍衛(wèi)們都被引開了。沈青梧剛松口氣,忽聽廟內(nèi)傳來阿芷的尖叫!她抄起地上一截斷木沖進去,只見阿芷被個黑衣人按在供桌上,陽劍已經(jīng)脫手。
"放開她!"
沈青梧的斷木砸在黑衣人背上,對方吃痛轉(zhuǎn)身——竟是陳淑妃身邊的大太監(jiān)!老閹奴陰笑著亮出匕首:"太子妃娘娘也來湊熱鬧?"
阿芷趁機抓起香爐砸在他后腦。趁著太監(jiān)暈眩的瞬間,沈青梧拔出陰劍刺入他肩膀。黑衣人慘叫倒地,二人顧不上補刀,攙扶著往外跑。
"馬..."阿芷虛弱地指著拴在樹下的兩匹駿馬。
沈青梧砍斷韁繩,先把阿芷托上馬背,自己翻身騎上另一匹。身后傳來太監(jiān)的咒罵聲和哨箭的尖嘯,她不敢回頭,只催馬往南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馬匹終于力竭停下。沈青梧下馬時腿軟得站不住,抬頭看見阿芷已經(jīng)伏在馬背上昏迷不醒。天邊泛起魚肚白,前方隱約有個小村落。
村口的老郎中看到阿芷的傷直搖頭。沈青梧掏出隨身玉佩,老人才勉強同意醫(yī)治。簡陋的茅屋里,沈青梧看著郎中剜去阿芷傷口周圍的腐肉,聽著她在昏迷中痛苦的呻吟,突然覺得胸口悶得厲害。
"這位娘子傷勢太重,又奔波勞累..."郎中搖頭嘆氣,"能不能熬過去,就看今晚了。"
沈青梧守在榻前,用濕布擦拭阿芷滾燙的額頭。高燒中的阿芷時而囈語時而掙扎,有幾次差點扯開傷口。日落時分,她突然安靜下來,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
"阿芷?杜若?"沈青梧輕拍她的臉,"醒醒..."
沒有反應(yīng)。沈青梧突然慌了,她抓起阿芷的手貼在臉頰:"你不是要報仇嗎?不是要..."聲音哽在喉嚨里,"要給你阿兄討公道嗎?"
依然沒有回應(yīng)。屋外開始下雨,雨滴敲打窗欞的聲音像催命的更鼓。沈青梧鬼使神差地解開衣襟,取出貼身收藏的那枚玉佩——從阿芷身上取下的皇子信物。
"你看..."她把玉佩塞進阿芷手心,"你阿兄的東西...還在這..."
雨越下越大,雷聲轟鳴。沈青梧突然想起什么,從行囊中取出陰劍,又掰開阿芷的手指取出陽劍。雙劍在燭光下并排放置,劍身上的銘文若隱若現(xiàn)。
"青鸞現(xiàn),天下變..."她輕聲念著,忽然看見劍柄相接處有個暗格。
輕輕一按,暗格彈開,里面是張薄如蟬翼的絹紙。沈青梧小心翼翼地展開,上面是女子清秀的字跡:"妾杜氏絕筆:沈明璋毒殺先帝,矯詔立三子。吾兒景琰乃正統(tǒng),青鸞雙劍為證..."
沈青梧手一抖,絹紙飄落在地。父親...毒殺先帝?她突然想起父親書房那本從不讓人碰的《毒經(jīng)》,和先帝暴斃后他連升三級的奇遇。
"不...不可能..."
榻上的阿芷突然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紅。沈青梧慌忙收起密信,扶她起來喂水。阿芷的嘴唇干裂得厲害,水大半灑在衣襟上。
"得換件衣服。"沈青梧自言自語地解開阿芷的衣帶。高燒中的身體滾燙,她盡量目不斜視地快速擦拭,卻在看到阿芷腰間一處舊傷時愣住了——那是箭傷留下的疤痕,位置竟與她自己在秋獵時受的傷一模一樣。
"怎么會..."她指尖輕觸那道疤,突然想起五年前秋獵,她為救個被流箭波及的小宮女而受傷。難道...
阿芷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眼睛依然閉著,聲音卻異常清晰:"娘娘...別碰..."
沈青梧觸電般縮回手。阿芷又陷入昏睡,而她腦中思緒萬千。如果阿芷就是當年那個小宮女,為何后來會出現(xiàn)在杜家?又為何會有杜家女的記憶?
雨聲中夾雜著馬蹄聲,沈青梧警覺地吹滅蠟燭。黑暗中,她握著阿芷的手,聽著由遠及近又漸漸消失的馬蹄,第一次感到徹骨的孤獨與恐懼。
父親可能是弒君者,太子得位不正,而她拼命保護的"杜家女"身上謎團重重...這個世界仿佛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冷..."阿芷在夢中囈語。
沈青梧猶豫片刻,脫去外裳躺到她身側(cè)。高燒的身體像個火爐,她卻緊緊抱住這個"火爐",仿佛這樣就能驅(qū)散內(nèi)心的寒意。
"你到底是誰..."她輕撫阿芷汗?jié)竦陌l(fā),"杜若?蕭景蘭?還是..."
阿芷突然翻身,滾燙的呼吸噴在她頸間:"娘娘...快走..."
沈青梧沒動。她看著窗外閃電照亮阿芷的側(cè)臉,忽然發(fā)現(xiàn)對方的睫毛其實很長,在臉上投下小片陰影。這個認知讓她心頭一顫——她竟然在這種生死關(guān)頭,注意到這種細節(jié)?
雨勢漸小,阿芷的呼吸也平穩(wěn)了些。沈青梧輕輕起身,重新點亮蠟燭,展開那張密信細看。字跡已經(jīng)模糊,但關(guān)鍵信息清晰可辨:先帝是被沈明璋用"牽機散"毒殺,而真正的遺詔藏在...
"青城山,玉皇頂。"阿芷突然開口,眼睛依然閉著,"阿兄說...在那里..."
沈青梧手一抖,燭淚滴在指尖。她顧不上疼,俯身問道:"你醒了?"
阿芷緩緩睜眼,目光卻渙散:"娘娘...為何不走..."
"我..."沈青梧語塞。是啊,她為何不走?為何要為一個"情敵"冒殺身之禍?
阿芷虛弱地抬手,指尖輕觸她眉間:"娘娘本該是...翱翔九天的鳳..."手指無力地垂下,"不該困在...黃金籠里..."
這句話像柄重錘砸在沈青梧心上。她突然想起入宮前的自己,也曾縱馬京郊,詩酒風流。是從何時起,她習慣了戴著面具生活?
"睡吧。"她握住阿芷的手,"明天...我們?nèi)デ喑巧健?
阿芷又陷入昏睡,而沈青梧徹夜未眠。她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想起父親教導(dǎo)的"家族至上",想起太子承諾的"后位永固",想起阿芷說的"翱翔九天"...究竟哪條路,才是她真正想走的?
晨光中,阿芷的燒退了些。沈青梧幫她換藥時,對方突然問:"娘娘...看到密信了?"
沈青梧手下一重,阿芷疼得吸氣:"看到了。"
"那娘娘現(xiàn)在...恨我嗎?"
這個問題讓沈青梧愣住。恨嗎?恨阿芷揭露父親的真面目?恨她把自己卷入這場紛爭?還是...恨她讓自己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不恨。"她最終答道,聲音輕得自己都幾乎聽不見。
阿芷笑了,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血色:"娘娘知道嗎...我第一次見您...不是在東宮..."
沈青梧心跳漏了一拍:"是秋獵那次?"
阿芷搖頭,從枕下摸出個褪色的香囊:"是娘娘十四歲那年...在慈恩寺..."
沈青梧接過香囊,上面歪歪扭扭地繡著"平安"二字。她完全不記得這回事,但香囊的針腳確實像極了當年她跟著繡娘學(xué)的第一件作品。
"我那時...是杜家丫鬟..."阿芷輕聲道,"娘娘給了我這個...說..."
沈青梧突然想起來了。那年上巳節(jié),她在慈恩寺后山遇到個哭泣的小丫鬟,隨手把剛繡壞的香囊給了對方。這么小的事,阿芷竟記了這么多年?
"所以你不是杜家女?"她突然抓住關(guān)鍵。
阿芷眼神閃爍:"我是...也不是..."她艱難地支起身,"娘娘,有些事..."
屋外突然傳來犬吠聲。沈青梧警覺地開窗查看,只見村口來了隊官兵,正在挨家挨戶搜查!她迅速關(guān)窗轉(zhuǎn)身,卻見阿芷已經(jīng)撐著坐起來,正把陽劍往包袱里塞。
"從后窗走。"阿芷臉色依然蒼白,眼神卻異常清醒,"我知道條近路..."
沈青梧看著她倔強的側(cè)臉,突然明白了什么。無論阿芷是杜家女還是蕭景蘭,是宮女還是皇女,此刻的她們,已經(jīng)是一條船上的同謀。
"一起。"她背起包袱,攙住阿芷的手臂。
阿芷轉(zhuǎn)頭看她,晨光中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娘娘不后悔?"
沈青梧沒有回答,只是握緊了手中的陰劍。劍身上的青鸞紋在陽光下振翅欲飛,仿佛下一刻就會長鳴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