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訣

承明殿的梨花落盡時，邊關的喪鐘傳到了長安。

沈知棠正在試嫁衣，金線繡的鳳凰羽翅才完成一半。侍女跌進來報喪那刻，她手中的銀剪恰好絞斷一縷紅線，殷紅的絲線委頓在地，像道未干的血痕。

"你說...什么？"

"北境八百里加急..."侍女捧著那柄斷成兩截的青霜劍，"謝將軍中了突厥埋伏，連人帶馬墜入冰河..."

嫁衣上的珍珠突然崩落，沈知棠赤足踩上去竟不覺得疼。她認得這劍——三個月前謝長訣出征那夜，就是用這柄劍挑開她轎簾，將一枚染血的玉扣塞進她手心："臣若不能全須全尾地回來，殿下便拿這個去退婚。"

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沈知棠迅速將玉扣藏入袖中。父皇帶著欽天監(jiān)匆匆進來，身后跟著一隊捧紫檀木匣的宮女。

"知棠，突厥可汗派使者求親。"皇帝的手按在那排木匣上，"這里裝著北疆三十六州的輿圖。"

她看著匣中泛黃的羊皮地圖，忽然明白謝長訣為何會死在蒼狼河——那根本不是什么"遭遇埋伏"，而是朝廷用主帥性命換來的和談籌碼。指尖撫過輿圖上暗紅的標記，那是謝長訣教她認的駐軍方位。

"兒臣愿往。"她聽見自己空洞的聲音，"只要父皇應允三件事。"

第一件，要謝長訣的衣冠冢入葬皇陵；第二件，北疆戰(zhàn)死的八千將士撫恤翻倍；第三件...她要親自去蒼狼河祭奠。

送親隊伍出發(fā)那日，長安下了今冬第一場雪。沈知棠的嫁衣?lián)Q成素白，發(fā)間只簪一支白玉蘭。鸞車行至城門時，她忽然叫停，捧著個黑漆食盒走向路旁跪著的少年。

"謝小將軍請起。"她扶起滿臉淚痕的謝家幼子，"這盒杏仁酥，原本是給你兄長準備的。"

少年顫抖著揭開盒蓋——哪里是什么點心，盒中整齊碼著八十枚青銅令牌，每枚都刻著陣亡將士的名字。最上面那枚"謝長訣"三字還沾著冰碴，是今早剛從蒼狼河打撈上來的。

"殿下..."少年突然抓住她袖角，"阿兄他..."

沈知棠迅速將一枚玉哨塞進他手中。轉身時，她看見城墻陰影里站著個戴斗笠的修長身影，那人左手上纏著的繃帶，正是她親手包扎的式樣。

行至蒼狼河那夜，突厥使者突然腹痛難忍。沈知棠取出陪嫁藥箱里的艾絨，在使者虎口處扎下三針。帳外人影幢幢，她借著熬藥的時機，將藥渣倒在河岸某處——那是謝長訣教她的暗號，用當歸混著朱砂，代表"今夜子時"。

冰河映著殘月，沈知棠提著風燈走向約定地點。河灘上赫然立著個新墳，碑上卻無字。她正要上前，忽然被一股力道拽進灌木叢。熟悉的沉水香撲面而來，那人蒙著面的布巾下，露出她親手系上的平安結。

"殿下來遲了。"謝長訣扯下面巾，左頰多了一道貫穿至耳后的傷疤，"臣的墳都讓人修好了。"

沈知棠的指尖懸在他傷口上方。這不是新傷，至少有一個月了。她突然想起三天前接到的密報——有人在朔州見過與謝長訣身形相似的商賈。

"朝廷需要戰(zhàn)死的謝將軍。"謝長訣將佩刀塞進她手中，"但北境需要活著的幽靈。"

刀柄纏著的布條里裹著張羊皮地圖，上面標滿了突厥暗堡。沈知棠終于明白這場"殉國"的真相——謝長訣奉命轉入暗處，為朝廷探查突厥軍情。而她這場和親，就是為他鋪路的障眼法。

"明日過了鷹嘴崖，會有馬賊劫轎。"謝長訣突然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殿下趁機..."

"你中毒了？"沈知棠抓住他手腕，脈象亂如麻繩。這種脈她只在師父的毒經(jīng)上見過——"牽機"，無藥可解。

謝長訣輕笑一聲，忽然將她推向河岸。遠處傳來突厥語的呼喝聲，他最后在她掌心按了按，轉身消失在夜色中。沈知棠攤開手掌，是那枚染血的玉扣，內側多了一道新鮮的刻痕——"朔州"。

次日清晨，送親隊伍發(fā)現(xiàn)公主高燒不退。突厥使者掀開轎簾時，沈知棠正裹著狐裘發(fā)抖，頸間掛著那枚玉扣。使者狐疑地打量她蒼白的臉色，沒注意到玉扣內側沾著的一點朱砂——那是昨夜謝長訣咳出的血。

"過了鷹嘴崖就有驛站。"使者放下簾子，"公主且再忍忍。"

沈知棠在裘衣里攥緊那張羊皮地圖。地圖背面用隱形藥水寫著小字："朔州城南，枯柳巷。"這是謝長訣留給她的最后退路，可她早就在藥箱夾層藏好了鶴頂紅——若他真死在北境，她便讓突厥可汗在大婚之夜暴斃。

鸞車行至鷹嘴崖時，山道突然滾落巨石。混亂中，沈知棠看見崖上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拉弓的姿勢與謝長訣分毫不差，箭尖卻對準了她的心口。

破空聲響起那刻，她忽然想起謝長訣教她認北斗星時說的話："天璇星最亮的時候，就是臣在想殿下。"

箭矢穿透轎簾，深深釘入她身后的軟墊。沈知棠拔出箭，發(fā)現(xiàn)箭桿中空，里面塞著張字條："今夜子時，看東南。"

當夜突厥營地起火時，沈知棠正站在東南角的瞭望臺上。她看著朔州城方向升起的狼煙，忽然流下淚來——那是謝長訣與她的約定：狼煙起時，便是他殞命處。

袖中的鶴頂紅瓷瓶突然變得滾燙。沈知棠望向東南方最亮的那顆星，想起臨行前謝小將軍塞給她的密信——謝長訣早在蒼狼河一役就中了劇毒，能撐到今日，全靠禁藥吊著最后一口氣。

"原來將軍騙我..."她摩挲著玉扣上的刻痕，"這次是真的...長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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