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宮知道了,”年世蘭抬手理了理鬢邊的赤金流蘇,語氣里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溫和,“回去告訴你家小主,我這身子好多了,過兩日得空了,自會去碎玉軒看她,讓她不必掛心?!?/p>
她心里明鏡似的——甄嬛這步棋走得穩(wěn)。
讓槿汐去坤寧宮“幫忙”,是給足了皇后面子,顯露出對中宮的敬重;派陪嫁的浣碧來探望自己,又明晃晃透著親近。
親疏遠(yuǎn)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半點不露破綻。
“對了,”年世蘭瞥了眼桌上的果盤,伸手拿起一顆飽滿的櫻桃,“內(nèi)務(wù)府新送的這些果子還算新鮮,你家小主病著,許是沒嘗過這口鮮。頌芝,去撿個精致的食盒,裝些荔枝櫻桃,讓浣碧帶回去?!?/p>
浣碧眼睛一亮,連忙屈膝謝恩:“多謝華妃娘娘恩典,奴婢替小主謝過娘娘!”
頌芝應(yīng)聲去了,不多時便捧著個描金填漆的食盒回來,里面鋪著翠色的錦緞,將荔枝、櫻桃碼得整整齊齊,看著就喜人。
浣碧接過食盒,又福了福身,這才腳步輕快地退了出去。
年世蘭剛要和馮若昭說些什么,殿外忽然傳來周寧海的聲音:“娘娘,麗嬪娘娘來了?!?/p>
馮若昭眉峰微蹙,看向年世蘭:“怕是有事找你,我們在這兒反倒不方便?!彼鹕砝砹死砣箶[,“不如我們改日再來,你先歇著,別露了破綻?!?/p>
沈眉莊也跟著站起來:“是啊,娘娘剛‘病愈’,該多歇歇。我們就不打擾了?!?/p>
“也好?!蹦晔捞m沒挽留,揚(yáng)聲喚頌芝,“送敬妃娘娘和惠貴人出去,對外就說本宮剛服了藥睡下,誰來了都不見?!?/p>
頌芝應(yīng)聲領(lǐng)著兩人往外走,剛到廊下,就見麗嬪穿著身水紅色宮裝,正站在海棠樹下張望,瞧見馮若昭和沈眉莊出來,臉上的急切頓時斂了幾分,擠出個客套的笑:“兩位妹妹也在呢?華妃娘娘身子好些了嗎?”
“剛睡下了,”頌芝搶先回話,語氣里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恭敬,“太醫(yī)說娘娘得靜養(yǎng),吩咐了誰也不許打擾。麗嬪娘娘要是有急事,不如改日再來?”
麗嬪眼底閃過一絲失望,卻也不好多說什么,只訕訕地擺了擺手:“既如此,那我改日再來吧?!?/p>
送走眾人,翊坤宮總算安靜下來。年世蘭重新歪回軟榻,抓起顆荔枝剝著,聽頌芝絮絮叨叨講余鶯兒的“新鮮事”——說她前幾日被太后褫了“妙音娘子”的封號,本以為要失寵,竟不知走了什么運,夜里在御花園唱了段昆曲,又勾得皇上翻了她的牌子。
“……聽說她復(fù)寵后愈發(fā)沒規(guī)矩了,”頌芝一邊給年世蘭遞帕子擦手,一邊啐道,“昨兒個皇上午睡,她竟讓小夏子跪在地上給她剝核桃,說是‘伺候主子該有的本分’。小夏子剝得滿手是血,蘇公公在一旁看著,臉都白了,可當(dāng)時誰也沒敢作聲?!?/p>
年世蘭將荔枝核丟進(jìn)銀碟,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眼底掠過一絲冷意:“難怪后來蘇培勝勒死她時那么狠,原來是積了這么些怨。這余鶯兒,真是自作孽不可活?!?/p>
頌芝點頭:“可不是嘛,一個沒根基的答應(yīng),剛得些恩寵就敢折辱皇上身邊的人,這不是找死嗎?”
“讓她鬧去,”年世蘭懶懶地靠在榻上,“蹦跶得越高,摔得越狠。咱們看著就是?!?/p>
皇后的“頭風(fēng)”纏綿了半月有余,六宮之事便順理成章落到了年世蘭頭上。
她也懶得費心思,只揀些要緊的管著——庫房盤點、各宮月錢發(fā)放、新進(jìn)宮人的調(diào)教,都按舊例來,既不苛待,也不縱容,倒讓底下人挑不出錯處。
春日漸暖,御花園里的海棠、玉蘭開得熱鬧,連空氣里都飄著甜香。
甄嬛雖還稱病,卻也耐不住整日悶在屋里,讓小允子在沁芳閘邊搭了個秋千,時常披著素色披風(fēng),坐在秋千上看書。
這日午后,年世蘭正歪在翊坤宮的廊下曬暖,聽周寧?;卦挘f皇上在御花園“偶遇”了甄嬛,還自稱是“果郡王”,甄嬛竟信了。
“呵,這戲碼倒是和從前一樣?!蹦晔捞m捻著串蜜蠟佛珠,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皇上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甄嬛是被蒙在鼓里,倒是有趣?!?/p>
周寧海又道:“奴才還聽說,皇上這幾日總念叨著御花園的春色,前日去瞧了趟海棠,回來就著了風(fēng)寒,今兒已經(jīng)臥床不起了?!?/p>
年世蘭指尖一頓,抬眼看向窗外——陽光正好,微風(fēng)拂過,廊下的紫藤蘿落了一地碎紫。
她心里透亮,皇上這病,怕是“相思病”居多。
惦記著甄嬛,又礙著病體不能去,只能悶在養(yǎng)心殿里熬著。
果不其然,傍晚時分,宮里便傳來消息:皇上病了,請了太醫(yī)診治,說是偶感風(fēng)寒,需靜養(yǎng)幾日。
養(yǎng)心殿的暖閣里,炭火燒得正旺,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藥味。
皇上半靠在鋪著明黃色錦緞的軟榻上,臉色帶著病后的蒼白,眉宇間卻透著幾分焦躁。
年世蘭端著剛熬好的湯藥進(jìn)來時,沈眉莊正坐在榻邊,給皇上讀著詩集。
見她進(jìn)來,沈眉莊連忙起身行禮:“娘娘來了。”
“皇上該喝藥了。”年世蘭接過沈眉莊手里的藥碗,用銀匙輕輕攪了攪,試了試溫度,才遞到皇上面前,語氣里帶著幾分嗔怪,“讓惠妹妹忙了一早上,快坐下歇歇,這點小事哪用得著她親自動手?!?/p>
皇上皺著眉接過藥碗,仰頭一飲而盡,苦澀的藥味瞬間漫過舌尖。他放下碗,看向年世蘭:“你昨兒守了一夜,也乏了,早點回翊坤宮歇著吧。”
“臣妾侍奉皇上慣了,這點辛苦算什么?!蹦晔捞m拿起帕子,替皇上擦了擦唇角的藥漬,動作自然又親昵,“再說,惠妹妹還是新人,侍奉皇上的規(guī)矩怕還沒吃透,有我在這兒盯著,也能放心些?!?/p>
“眉莊做事一向穩(wěn)妥?!被噬下犞@話,臉上露出幾分笑意,看向沈眉莊的眼神里帶著贊許,“前些日子合宮夜宴,她操持得井井有條,倒是個能擔(dān)事的?!?/p>
沈眉莊被夸得臉頰微紅,垂著眼簾輕聲道:“都是皇上和娘娘教導(dǎo)得好?!?/p>
年世蘭看著兩人這副模樣,心里暗暗點頭——沈眉莊的沉穩(wěn),配上皇上此刻病中的溫和,倒有幾分尋常夫妻的暖意。
她笑著附和:“皇上說的是,臣妾也瞧著惠妹妹越發(fā)穩(wěn)妥了,將來定是能為皇上分憂的?!?/p>
說著,她便起身要走:“既然皇上有惠妹妹陪著,臣妾就先回去了,讓御膳房給皇上燉些冰糖雪梨,晚點送來。”
“娘娘留步。”沈眉莊卻上前一步攔住她,語氣里帶著幾分懇切,“臣妾到底是新人,侍奉皇上的細(xì)致處,總不如娘娘得心應(yīng)手。還是娘娘在這兒多照應(yīng),嬪妾回去打點些滋補(bǔ)的湯水送來,也能讓娘娘歇歇。”
她是真心不想和年世蘭爭。
如今兩人關(guān)系親近,她更愿意踏踏實實做事,而不是耍些爭寵的小伎倆。
皇上看著兩人互相推讓的樣子,心里又暖又澀。
暖的是她們和睦,澀的是……這和睦里,偏偏少了他最惦記的那個人。
他擺擺手,語氣里帶著幾分無奈:“行了,你們兩個既然都想走,那就都走吧。朕一個人歇會兒也好?!?/p>
暖閣里靜了下來,只有藥爐里的藥渣偶爾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噬贤巴?,忽然嘆了口氣:“春光如許,朕倒是有些辜負(fù)了?!?/p>
“正因為皇上喜歡這春色,才會在御花園著了風(fēng)寒。”年世蘭盡量讓語氣聽起來溫和些,避開了那層“相思”的窗戶紙,“等皇上病好了,再去御花園賞玩也不遲,到時候讓惠妹妹陪著,或是……讓莞常在也一同去,人多些才熱鬧?!?/p>
提到甄嬛,皇上的眼睛亮了亮,隨即又黯淡下去:“她還病著,怕是來不了。”
“總會好的?!蹦晔捞m淡淡一笑,沒再多說。
又陪著說了會兒話,見皇上眉宇間添了倦意,年世蘭便拉著沈眉莊告辭了。
兩人并肩走在養(yǎng)心殿的宮道上,春日的陽光透過宮墻的縫隙灑下來,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廊下的玉蘭花落了一地,白得像雪。
“剛走那會兒,我瞧見余答應(yīng)急匆匆地往御花園去了,”沈眉莊忽然開口,語氣里帶著幾分厭煩,“那樣子,像是趕著去投胎似的。”
年世蘭嗤笑一聲:“可不是趕著投胎么。皇上病著,她不安分守己,反倒跑去御花園晃悠,怕不是又想唱曲兒勾人,卻不知這時候觸霉頭,是自尋死路?!?/p>
沈眉莊蹙眉:“她就不怕皇上動怒?”
“被寵壞了的人,哪還懂什么分寸。”年世蘭腳下不停,語氣里帶著幾分嘲諷,“前幾日還讓小夏子徒手剝核桃,滿手是血也不讓停,蘇培勝在一旁看著,臉都綠了。這種心性,遲早要栽大跟頭。”
兩人正說著,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穆曧憽;仡^一看,竟是夏冬春穿著身粉紫色宮裝,扭著腰肢走了過來。
“給華妃娘娘請安,給惠貴人吉祥?!毕亩焊I硇卸Y,動作里帶著幾分刻意的嬌俏,只是那滿身的脂粉香太過濃烈,嗆得年世蘭下意識地抬手擋了擋鼻子。
“起來吧。”年世蘭的聲音冷了幾分,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物件,“皇后前幾日還說要節(jié)省開支,各宮的份例都減了些,怎么夏常在的用度,倒像是半點沒受影響?這胭脂水粉的香氣,怕是半條宮道都聞得到吧?!?/p>
沈眉莊站在一旁,聽著這陰陽怪氣的話,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她偷偷抬眼看向年世蘭——只見她微微側(cè)著頭,用帕子掩著口鼻,眉峰輕蹙,那嫌棄的模樣毫不掩飾,倒比平日里的威嚴(yán)多了幾分鮮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