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順的膝蓋在青玉階上跪得發(fā)木,額前碎發(fā)黏在冷汗涔涔的皮膚上。他偷眼瞧著沈姝枯瘦的手指捏著那枚翡翠翎管,指節(jié)因用力泛出青白,翎管上盤踞的蟠龍紋在燭火下像活過來的蛇。
"秦公公昨夜去了長春宮。"李順的聲音壓得極低,尾音發(fā)顫,"奴才的人看見他從偏門進去,三更天才出來,懷里揣著個錦盒。"
沈姝將翎管重重磕在案幾上,翡翠與紫檀木相撞發(fā)出悶響。她想起三年前父親在邊關收到的密信,信封火漆上也是這樣的蟠龍紋。那時父親連夜召集將領議事,帳外的風裹挾著血腥味,吹得中軍大帳的旗幡獵獵作響。
"繼續(xù)盯著。"沈姝把翎管扔進托盤,黑綢下的半枚桃花玉佩反射出冷光,"尤其是晚晴姑娘宮里的藥渣,一點都不許放過。"
李順叩首起身時,帳外傳來青禾的通報聲:"娘娘,太后宮里的劉嬤嬤來了,說請您過去商量賞花宴的事。"
沈姝看著銅鏡里自己蒼白的臉,指腹摩挲著眼角新添的細紋。自從中宮冊封禮后,這還是太后第一次主動召她。她想起那天蕭景淵轉身離去的背影,明黃色龍袍掃過金磚地面,帶起的風掀動了她的鳳袍下擺,像極了雁門關外傷人的沙礫。
"伺候本宮梳妝。"沈姝摘下玉簪,一頭青絲瀑布般垂落,"把那件石青色繡纏枝蓮紋的常服取來。"
青禾捧著衣服進來時,見沈姝正對著妝奩里的白玉梳子發(fā)呆。鏡中映出帳角懸掛的珍珠簾,簾子上沾著的晨露順著珍珠滾落,在金磚上積成小小的水洼。
"娘娘,太后向來不喜歡您穿太素凈的顏色。"青禾輕聲提醒,展開那件石青色常服,領口繡著的金線蓮紋在晨光中閃著微光。
沈姝接過衣服穿上,指尖劃過冰涼的金線。她想起小時候母親給她講故事,說南朝有個皇后愛吃荔枝,皇帝就命人快馬加鞭從嶺南運來,結果累死了三匹馬。那時她趴在母親膝頭笑,說這個皇后真傻,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吃什么勞什子荔枝。
"走吧。"沈姝系好玉帶,轉身時鳳釵與步搖相撞,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她走到殿門口,突然停下腳步,"把李順找來的那些藥方帶上。"
長信宮的地磚光可鑒人,沈姝走在上面,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太后斜倚在鋪著明黃色軟墊的寶座上,手里捻著串紫檀佛珠,看見沈姝進來,眼皮都沒抬一下。
"皇后來了。"太后的聲音像蒙了塵的銅鐘,沉悶而沙啞,"坐吧。"
沈姝在客座坐下,目光掃過殿內陳設。墻角的鎏金熏籠里燃著昂貴的龍涎香,香爐上雕刻的百鳥朝鳳紋被熏得發(fā)黑。她想起坤寧宮的熏籠,還是先帝賞給先皇后的舊物,銅身上的劃痕深可見骨。
"后天是浴佛節(jié),哀家想著在御花園擺個賞花宴。"太后終于抬眼,渾濁的目光落在沈姝身上,"你是六宮之主,這些瑣事該由你出面打理。"
沈姝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兒媳遵旨。只是近來箋表積壓太多,怕是......"
"箋表的事,讓底下人去做就是。"太后打斷她,捻佛珠的手停了下來,"哀家聽說,你昨日駁回了長春宮的用度?"
沈姝心中冷笑,面上卻恭順如常:"回母后,晚晴姑娘的份例確實超標了。按宮規(guī),答應只能用銀鼠皮,可她卻要十二件白狐皮襖......"
"晚晴是個苦命孩子。"太后不緊不慢地打斷她,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偏袒,"景淵小時候也愛吃苦,哀家總是多疼他些?,F(xiàn)在他當了皇帝,身邊多個知冷知熱的人,也是好事。"
沈姝端起宮女奉上的茶,滾燙的茶水燙得她指尖生疼。她想起三天前在御花園遇見蕭景淵,他正給晚晴剝橘子,陽光穿過樹葉灑在他們身上,像一幅刺眼的畫。那時她站在不遠處的柳樹下,看著晚晴把剝好的橘子喂進蕭景淵嘴里,心口像被鈍刀子割一樣疼。
"母后說的是。"沈姝垂下眼瞼,掩去眸中的寒意,"只是宮規(guī)如山,若是人人都像晚晴姑娘這樣逾制,恐怕難以服眾。"
太后冷哼一聲,捻佛珠的手加快了速度:"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景淵既然賞了,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做皇后的,該有容人之量,別動不動就拿宮規(guī)說事。"
沈姝放下茶碗,瓷碗與托盤相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母后教訓得是。只是兒媳想起先皇后曾說過,后宮安定,則朝堂安定。若是六宮沒有規(guī)矩,怕是會影響前朝穩(wěn)定。"
太后的臉色沉了下來,佛珠在指間發(fā)出急促的摩擦聲:"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哀家還沒死呢,還輪不到你來教訓哀家!"
沈姝叩首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金磚:"兒媳不敢。只是想起先皇后臨終前握著兒媳的手說,一定要守好這后宮,不能讓奸佞小人鉆了空子......"
"夠了!"太后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濺了出來,"你現(xiàn)在就去傳旨,讓內務府把晚晴姑娘要的東西都送去。另外,賞花宴那天,讓她也過來陪哀家說說話。"
沈姝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她想起父親臨行前說的話:"阿姝,在宮里要學會忍,忍到不能再忍的時候,就給爹遞個信,爹帶你回家。"
"兒媳遵旨。"沈姝緩緩起身,挺直的背脊像邊關最堅韌的箭桿。她轉身離去時,聽見太后在身后冷笑:"到底是將門之女,骨子里就是不服管教。"
回到坤寧宮時,青禾正焦急地等在門口:"娘娘,您可回來了!李順查到新消息了!"
沈姝快步走進內殿,李順捧著個黑陶藥罐跪在地上,罐子里的藥渣散發(fā)出刺鼻的味道。
"這是從長春宮倒出來的藥渣。"李順的聲音帶著顫抖,"太醫(yī)說這里面加了藏紅花和麝香,長期服用,能讓人......"
"能讓人不孕。"沈姝接過藥罐,指尖拂過褐色的藥渣。她想起晚晴總是用絲巾捂著嘴咳嗽,想起她蒼白得像紙一樣的臉,想起她腕間那串鮮紅的東珠手釧。
"好一個苦肉計。"沈姝將藥罐重重摔在地上,陶片四濺,"她這是想讓陛下以為,是本宮容不下她,故意給她下毒!"
青禾嚇得臉色發(fā)白:"娘娘,那賞花宴......"
"去,"沈姝打斷她,眼神銳利如刀,"把這件石青色的常服換成正紅色的鳳袍,再把先皇后賞的那支九鳳朝陽釵取出來。本宮要讓所有人都看看,誰才是這六宮之主!"
浴佛節(jié)這天,天空飄著細雨。御花園的牡丹亭里,各色牡丹在雨中微微搖曳,像是在哭泣。沈姝穿著正紅色的鳳袍,坐在主位上,九鳳朝陽釵在發(fā)間熠熠生輝。她看著殿外淅淅瀝瀝的雨,想起小時候在邊關,每到清明節(jié),母親都會帶著她去給戰(zhàn)死的將士燒紙。那時的雨也是這樣,冰冷刺骨。
"皇后娘娘真是越來越明艷動人了。"一個嬌柔的聲音打斷了沈姝的思緒。她抬眼,看見晚晴穿著件粉色的襦裙,裙擺上繡著幾朵嬌滴滴的桃花,正裊裊娜娜地向她走來。
沈姝看著她腕間那串東珠手釧,想起昨夜李順送來的密報:蘇明哲貪墨的鹽稅,有一部分流入了東宮,經(jīng)手人就是現(xiàn)在的秦公公。她還想起那些藥方,字跡與父親收到的密信如出一轍。
"妹妹客氣了。"沈姝淡淡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聽說妹妹近來體弱,怎么不多歇歇?"
晚晴的臉色白了白,隨即又露出一副柔弱的模樣:"謝姐姐關心。妹妹只是覺得悶得慌,想出來透透氣。"她說著,目光掃過沈姝頭上的九鳳朝陽釵,眼底閃過一絲嫉妒。
沈姝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心中冷笑。她放下茶杯,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周圍的嬪妃都聽見:"本宮昨天才知道,原來答應也能戴東珠手釧、穿銀狐皮襖??磥硎潜緦m孤陋寡聞了。"
周圍的嬪妃們竊竊私語起來,目光都集中在晚晴身上。晚晴的臉霎時漲得通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姐姐饒了我吧,這都是陛下賞的,我......"
"陛下賞的,你就能逾制嗎?"沈姝打斷她,聲音陡然轉冷,"本宮昨天在箋表上批的'僭越逾制'四個字,你是沒看見,還是看見了也當做看不見?"
晚晴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滾落:"姐姐恕罪,妹妹......妹妹只是覺得天兒冷......"
"冷?"沈姝冷笑,目光掃過她腕間那串東珠手釧,"戴著南珠手釧還喊冷,讓那些穿著棉襖過冬的宮人們聽見,怕是要寒心。"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太監(jiān)尖細的通報聲:"陛下駕到!太后駕到!"
沈姝起身相迎,看著蕭景淵扶著太后走進來。他穿著件明黃色的龍袍,腰間系著玉帶,看見跪在地上的晚晴,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這是怎么了?"
晚晴撲到蕭景淵腳邊,哭得梨花帶雨:"陛下救命啊!姐姐說妹妹逾制,要治妹妹的罪......"
蕭景淵的臉色沉了下來,目光落在沈姝身上:"皇后,不過是些小事,何必跟晚晴計較?"
沈姝看著蕭景淵眼中的偏袒,心口像被針扎一樣疼。她想起那年在東宮,他也是這樣護著一個犯錯的宮女,全然不顧她的感受。
"小事?"沈姝冷笑,"陛下覺得,宮規(guī)是小事?若是人人都像晚晴姑娘這樣逾制,那還要宮規(guī)何用?"
"夠了!"太后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怒意,"不就是幾件衣服幾對手釧嗎?景淵賞得起,晚晴就戴得起!你當皇后的,心胸就不能寬廣些?"
沈姝看著眼前這對母子,突然覺得無比可笑。她想起父親在邊關浴血奮戰(zhàn),想起將士們穿著單衣在雪地里站崗,想起那些因軍餉不足而餓死的士兵......而這里,卻有人為了幾件衣服幾對手釧爭風吃醋。
"母后說的是。"沈姝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怒火,"只是兒媳想起先皇后曾說過,后宮安定,則朝堂安定。若是六宮沒有規(guī)矩,怕是會影響前朝穩(wěn)定。"
"你還敢提先皇后!"太后氣得渾身發(fā)抖,"先皇后在世時,何曾像你這樣斤斤計較?"
沈姝沒有退縮,目光直視著太后:"先皇后也說過,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若是母后覺得晚晴姑娘可以逾制,那請母后下旨修改宮規(guī),否則兒媳身為六宮之主,絕不能坐視不理!"
蕭景淵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扶著太后坐下,冷冷地看著沈姝:"皇后,你非要跟晚晴過不去嗎?"
沈姝看著蕭景淵眼中的寒意,心中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她想起那年在邊關,她冒著大雨去給受傷的將士送藥,回來時淋得渾身濕透,卻笑得像個傻子。那時她以為,她嫁給的是一個值得她付出一切的男人。
"陛下言重了。"沈姝微微屈膝,聲音平靜無波,"兒媳只是在盡皇后的本分。"
"你的本分就是逼死晚晴嗎?"蕭景淵的聲音陡然拔高,"她身子骨弱,經(jīng)不起你這樣折騰!"
沈姝看著蕭景淵護在晚晴身前的背影,突然覺得無比陌生。這個男人,曾經(jīng)說過要一生一世對她好,曾經(jīng)說過她是他唯一的妻??涩F(xiàn)在,他為了一個認識不到三個月的宮女,不惜與她反目。
"陛下若是覺得兒媳不配做這個皇后,"沈姝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可以廢了兒媳。"
殿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蕭景淵猛地轉身,眼中滿是不敢置信:"你說什么?"
沈姝抬起頭,目光直視著他,眼中沒有一絲波瀾:"兒媳說,若是陛下覺得兒媳不配做這個皇后,可以廢了兒媳。"
蕭景淵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死死地盯著沈姝,像是要把她看穿:"沈姝,你別后悔!"
"兒媳從不后悔。"沈姝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只是不知陛下,將來會不會后悔。"
就在這時,晚晴突然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嘴角甚至溢出了一絲血跡。蕭景淵立刻慌了神,抱起晚晴就往外跑:"快傳太醫(yī)!快傳太醫(yī)!"
太后狠狠地瞪了沈姝一眼,也跟著跑了出去。殿內的嬪妃們見狀,也紛紛散去,只留下沈姝一個人站在原地。
細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穿過云層灑在牡丹亭里,照在沈姝身上。她看著地上散落的花瓣,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娘娘......"青禾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聲音哽咽。
沈姝擦干眼淚,挺直了背脊:"青禾,我們回宮。"
回到坤寧宮時,李順正焦急地等在門口:"娘娘,您可回來了!奴才查到重要線索了!"
沈姝快步走進內殿,李順捧著一個錦盒跪在地上:"這是從秦公公府上搜出來的,里面有他和江南鹽商往來的書信。"
沈姝打開錦盒,里面果然有一疊書信。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封,只見上面寫著:"蘇大人之事已辦妥,晚晴姑娘如今深得圣寵,大人可放心。"落款是秦忠。
沈姝的手指微微顫抖,她想起蘇明哲貪墨的鹽稅,想起那些因軍餉不足而餓死的士兵,想起晚晴嘴角溢出的血跡......原來這一切都是一個局,一個針對她、針對沈家的局!
"好,好得很。"沈姝將書信放回錦盒,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傳本宮旨意,立刻將這些書信送到鎮(zhèn)國公府。另外,讓李將軍準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