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棠回到工作室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
辦公室里只剩下張佳寧一個人,正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對著筆記本電腦敲得飛快,面前的咖啡杯空了三個,旁邊堆著一摞老照片——是她下午剛從檔案館翻出來的明安里舊照。
“喲,我們的大設計師終于回來了?”張佳寧抬頭,掃了眼葉棠沾著灰的風衣下擺,挑眉,“跟許淮在電報局約會呢?”
葉棠把包扔在桌上,扯掉高跟鞋,赤腳踩在地毯上,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別胡說,查正事。”
“正事就是跟前男友在百年老宅里待一下午?”張佳寧合上電腦,起身給她倒了杯溫水,“陳漾剛才給我發(fā)微信,說你跟許淮對著一堵墻研究了倆小時,還撞見個炸毛的小姑娘,是不是?”
葉棠接過水杯,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心里的緊繃感松了些。
張佳寧就是這樣,毒舌歸毒舌,總能在她最累的時候遞來恰到好處的暖意。
“那小姑娘叫林小滿,她爺爺以前是明安里的郵遞員。”葉棠把今天在電報局的發(fā)現(xiàn)撿重點說了說,包括奶奶的工作日志、許淮父親的電報、墻里的夾層,還有那張民國二十六年的手繪地圖,“現(xiàn)在看來,明安里12號絕對不能拆,里面可能藏著抗戰(zhàn)時期的文物?!?/p>
張佳寧聽完,手指在下巴上敲了敲:“文物局那邊怎么說?許淮沒申請保護嗎?”
“他說明天帶蘇曼過來,用專業(yè)設備掃一下墻內(nèi)結(jié)構?!比~棠靠在沙發(fā)上,閉上眼,“但開發(fā)商那邊催得緊,趙坤剛才又給我打電話,說下周一必須拿出修改后的方案,否則就換團隊?!?/p>
“趙坤?”張佳寧皺了皺眉,“這人我知道,去年還想贊助我的藝術空間,被我拒了。聽說他手里的項目總出問題,前幾年有個拆遷項目,死了個老頭,最后被他用錢壓下去了?!?/p>
葉棠猛地睜開眼:“死了個老頭?”
“具體不清楚,道聽途說的?!睆埣褜幝柭柤?,“怎么,跟許淮他爸的事有關?”
葉棠沒說話。許淮父親七年前“意外去世”,官方結(jié)論是“在明安里勘察時失足墜樓”,但現(xiàn)在看來,這事恐怕沒那么簡單。
她從包里掏出奶奶的工作日志和許淮拓的刻痕紙,平鋪在茶幾上。
張佳寧湊過來,手指點在“許先生發(fā)報”那頁:“你奶奶這字真秀氣……等等,這頁邊緣怎么有個褐色的印子?”
葉棠低頭看去——日志的右下角,確實有個指甲蓋大小的褐色印記,形狀不規(guī)則,像是被什么液體濺到過,年代久遠,已經(jīng)變得很深。
“像血漬。”張佳寧的語氣突然嚴肅起來,“我之前辦過‘戰(zhàn)爭遺留物展’,見過類似的陳舊血漬,氧化后就是這個顏色?!?/p>
葉棠的心跳漏了一拍。
1995年7月16日,許淮父親發(fā)完電報后在門口抽了三根煙,難道那天他受傷了?
“還有這個。”張佳寧拿起那張刻痕拓紙,對著燈光看了看,“這刻痕不是隨便劃的,你看這幾道斜線,角度很規(guī)整,像是某種標記。許淮沒說是什么意思?”
“他說明天掃完墻內(nèi)結(jié)構才知道?!比~棠想起許淮蹲在墻角的樣子,陽光落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和記憶里的身影重疊,“他好像……很清楚自己在找什么?!?/p>
“他清楚有什么用?”張佳寧翻了個白眼,“七年前把你扔下就跑,現(xiàn)在回來裝神探,他以為拍電視劇呢?”
她說著,起身走到文件柜前,翻出個工具箱扔給葉棠:“里面有紫外線燈,你照照那本日志,說不定有驚喜。我之前處理老信件時用過,能看出被擦掉的字跡?!?/p>
葉棠拿起紫外線燈,按亮開關。
淡紫色的光束落在日志上,紙面瞬間浮現(xiàn)出許多細小的熒光點,是常年觸摸留下的油脂痕跡。當光束掃過“許先生發(fā)報”那頁時,葉棠的呼吸頓住了——
在“速查”兩個字的旁邊,有一個模糊的熒光手印,五指分明,像是有人寫的時候不小心按上去的。
更奇怪的是,手印旁邊還有幾個淡淡的數(shù)字:“3-7-9”。
379?
葉棠皺起眉。這數(shù)字是什么意思?門牌號?密碼?還是……
“叮鈴鈴——”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是個陌生號碼,歸屬地顯示本地。
葉棠猶豫了一下,接了起來。
“葉設計師嗎?我是沈放,許淮的朋友?!彪娫捘穷^傳來一個吊兒郎當?shù)穆曇?,帶著點笑意,“他讓我給你送點東西,關于明安里12號的保護案例,說是對你改方案有幫助。我在你工作室樓下,方便下來拿一下嗎?”
許淮的朋友?葉棠想起今天在電報局,許淮打電話時提到過這個名字。
“我馬上下來?!彼龗炝穗娫?,把日志和拓紙收好,對張佳寧說,“許淮的發(fā)小,律師,送資料過來了?!?/p>
張佳寧挑眉:“沈放?這人我也聽說過,專打難纏的官司,嘴皮子溜得很,你小心別被他繞進去?!?/p>
葉棠沒說話,換了雙平底鞋下樓。
工作室樓下的路燈下,停著輛騷包的紅色跑車,一個穿著白色西裝的男人靠在車邊,手里把玩著車鑰匙,看見葉棠下來,立刻露出個燦爛的笑,活像只開屏的孔雀。
“葉棠?果然跟許淮說的一樣,比大學時更漂亮了?!鄙蚍抛呱锨?,遞過來一個牛皮紙檔案袋,“我是沈放,他發(fā)小?!?/p>
葉棠接過檔案袋,指尖觸到他微涼的手,不動聲色地往后退了半步:“謝謝。資料我收下了,沒別的事我先上去了?!?/p>
“別啊?!鄙蚍艛r住她,笑容不減,“好不容易見著你,不得聊兩句?許淮那小子七年沒回來,你就沒什么想問的?”
葉棠抬眼看向他,目光平靜:“他的事,我不想知道?!?/p>
“不想知道?”沈放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那你剛才在電報局,對著他拓的刻痕看了三分鐘,是在研究書法?”
葉棠的臉微微一熱。
“葉棠,”沈放收起玩笑的神色,語氣認真了些,“許淮當年走,不是你想的那樣。他……”
“沈放!”
一個聲音突然從旁邊的巷口傳來,打斷了他的話。
許淮快步走出來,手里還拿著個證物袋,里面裝著片干枯的槐樹葉。
看到葉棠,他的腳步頓了頓,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隨即看向沈放,語氣冷了些:“你怎么在這兒?”
“給葉設計師送資料啊,順便……”沈放攤攤手,沖葉棠擠了擠眼,“聊點陳年往事。”
許淮的眉頭皺得更緊,走到葉棠身邊,把證物袋遞給她:“剛才在老槐樹下?lián)斓降?,葉子背面有個指甲蓋大小的刻痕,跟電報局墻上的一樣?!?/p>
葉棠接過證物袋,借著路燈的光看去——枯葉的背面,果然有個小小的刻痕,是三道斜線,和拓紙上的印記完全吻合。
“這到底是什么標記?”她忍不住問。
“明天就知道了。”許淮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檔案袋上,“沈放給你的資料,別全信,他這人愛添油加醋?!?/p>
“嘿,你小子……”沈放剛要反駁,手機突然響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對兩人做了個“先撤”的手勢,“趙坤的資料查到點眉目,我去處理下,你們慢慢聊?!?/p>
紅色跑車揚塵而去,留下葉棠和許淮站在路燈下,氣氛有些尷尬。
“那個手印和數(shù)字,”葉棠率先打破沉默,把話題拉回正事,“你覺得跟你父親的‘意外’有關嗎?”
許淮看著她手里的證物袋,沉默了幾秒:“有可能。我父親的日記里提到過,1995年他在明安里發(fā)現(xiàn)了開發(fā)商早期違規(guī)操作的證據(jù),后來就被調(diào)去了外地,直到七年前才調(diào)回來,結(jié)果……”
他沒說下去,但葉棠懂了。
七年前,他父親剛調(diào)回本地,就“意外”去世,時間點太巧合了。
“所以你回來,不只是為了保護老街,更是為了查你父親的死因?”葉棠問。
許淮抬眼看向她,路燈的光落在他眼底,映出復雜的情緒:“是。但我沒想到,你會是這個項目的設計師?!?/p>
“世界很小。”葉棠扯了扯嘴角,轉(zhuǎn)身想走,“資料我會看,明天九點我準時到電報局。”
“葉棠。”許淮突然叫住她。
葉棠停下腳步,沒回頭。
“奶奶的日志,”他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別隨便給別人看,尤其是趙坤那邊的人。里面的血漬,我會請?zhí)K曼幫忙鑒定,她在文物鑒定中心有熟人?!?/p>
葉棠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果然也注意到了那個褐色印記。
“不用麻煩蘇專家了?!彼舶畎畹貋G下一句,快步走進了工作室大樓。
回到辦公室,張佳寧正對著電腦屏幕嘖嘖稱奇:“沈放這小子可以啊,資料里居然有趙坤七年前的通話記錄,其中一個號碼,備注是‘周局’——許淮他爸當年不就是文物局的副局長嗎?”
葉棠走過去,看向屏幕。
通話記錄顯示,七年前許淮父親“意外”去世前三天,趙坤曾給他打過三通電話,每次通話時長都超過半小時。
“這里還有張照片。”張佳寧點開一個文件夾,“沈放說是從周志延的‘老街日志’里翻拍的,七年前許淮父親墜樓那天,有人在現(xiàn)場拍到了趙坤的車。”
照片有點模糊,但能看清車牌號的后四位,和資料里趙坤的車牌號完全一致。
葉棠的手指緊緊攥成拳。如果這些是真的,那許淮父親的死,絕對不是意外。
“看來,”張佳寧關掉電腦,眼神銳利起來,“我們得幫許淮一把。不是為了他,是為了你奶奶的日志,為了那些不該被埋沒的真相,還有……”
她頓了頓,看向葉棠:“為了你心里那點沒熄滅的火。你要是真放下了,就不會對著他送的鋼筆發(fā)呆,更不會現(xiàn)在就開始研究怎么修改方案,既保住項目,又護住老街。”
葉棠沒說話,只是拿起那個裝著枯葉的證物袋,對著燈光看。
葉子背面的刻痕很小,卻像個鉤子,勾著過去和現(xiàn)在,勾著她和許淮之間那些未解的謎團。
第二天早上八點五十,葉棠準時出現(xiàn)在明安里12號門口。
許淮和蘇曼已經(jīng)到了。蘇曼穿著一身卡其色工裝,手里拿著個銀色的探測儀,正和許淮低聲說著什么,神情嚴肅。
“葉設計師來了?!碧K曼看到她,禮貌地點了點頭,“我們剛測完,墻內(nèi)確實有個三十厘米見方的夾層,里面是金屬物體,具體是什么還不清楚?!?/p>
葉棠走到墻前,伸手摸了摸木質(zhì)的墻面,仿佛能感受到里面沉睡了八十多年的秘密。
“可以開始了嗎?”她問。
許淮點頭,示意蘇曼準備。蘇曼按下探測儀的開關,儀器發(fā)出輕微的嗡鳴聲,屏幕上逐漸浮現(xiàn)出夾層的三維圖像——是一個長方體的金屬盒,邊角有磨損,像是被人刻意藏進去的。
“位置就在這里。”蘇曼指著墻面中間的位置,“我們準備用微創(chuàng)工具打開,不會破壞墻體的整體結(jié)構?!?/p>
葉棠看著許淮。他蹲在墻前,手里拿著記號筆,在蘇曼標記的位置畫了個方框,動作專注而認真。
陽光穿過巷口的老槐樹,落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葉棠突然想起七年前,他也是這樣蹲在圖書館的地上,幫她拼接被風吹散的設計圖,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發(fā)頂,有細小的灰塵在光里跳舞。
那時的他們,以為只要握緊彼此的手,就能對抗整個世界。
卻沒想到,時間和現(xiàn)實,會把一切都磨成現(xiàn)在的樣子。
“準備好了?!碧K曼的聲音打斷了葉棠的回憶。
葉棠深吸一口氣,退后一步,看著許淮拿起工具,對準墻上的方框,輕輕敲了下去。
第一塊木板被卸下時,灰塵簌簌落下。
里面露出一個銹跡斑斑的金屬盒,盒蓋上刻著一行模糊的字,像是某種代號。
許淮的動作頓住了。
葉棠湊過去,看清了那行字——
“保家衛(wèi)國,此志不渝?!?/p>
是民國時期的筆跡,蒼勁有力,帶著穿透時光的重量。
盒子里,到底藏著什么?
葉棠的心跳,突然變得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