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轉(zhuǎn)出重癥監(jiān)護室那天,天難得放晴了。
江云川推著輪椅穿過醫(yī)院的花園,初夏的陽光透過梧桐葉灑下來,在父親花白的頭發(fā)上落了點碎金。老人精神好了很多,能說幾句完整的話,只是聲音還虛浮著,握著他的手時,指尖總在發(fā)顫。
“云川啊,”父親忽然開口,目光落在不遠(yuǎn)處的噴泉池,“那天……是不是陸家那小子來過?”
江云川推著輪椅的手頓了頓,喉嚨發(fā)緊:“您看錯了吧,沒人來。”
“我沒看錯。”父親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他站在窗外看了很久,跟你高三那年站在咱家樓下的樣子,一模一樣?!?/p>
江云川的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他想起七年前那個暴雨夜,父親也是這樣坐在客廳,看著窗外那個渾身濕透的少年,嘆著氣說“那孩子眼里有光,別錯過了”??赡菚r他滿腦子都是破產(chǎn)的賬單和催債的電話,連抬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現(xiàn)在父親又提起這件事,他卻只能用沉默來回應(yīng)。
噴泉池里的水被風(fēng)吹起漣漪,晃得人眼睛發(fā)花。江云川看見池水里自己的倒影——瘦得脫了形,眼下的青黑像用墨筆描過,嘴角緊抿著,像塊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石頭。這副模樣,哪里還配得上那個站在云端的陸星紀(jì)?
“爸累了,回病房吧?!彼D(zhuǎn)移話題,推著輪椅往住院部走。
路過護士站時,護士遞給他一個包裹,說是張助理早上送來的。江云川摸了摸包裹的形狀,心里咯噔一下——是本厚厚的相冊,和他高中時弄丟的那本一模一樣。
他回到父親病房時,護工正在幫忙擦身。江云川把包裹放在床頭柜上,沒敢當(dāng)場打開,直到護工離開,父親睡著后,才躲到走廊盡頭的安全通道,顫抖著拆開包裝。
相冊是皮質(zhì)的,封面已經(jīng)有些磨損,是他高三時用的那本。里面貼著他和陸星紀(jì)的合影——運動會上陸星紀(jì)背著他沖過終點線,校慶晚會兩人穿著禮服站在舞臺側(cè)幕,還有張偷拍的側(cè)臉照,是陸星紀(jì)趴在課桌上睡覺,陽光落在他睫毛上,像落了層金粉。
最后一頁夾著張泛黃的便利貼,上面是陸星紀(jì)的字跡,龍飛鳳舞地寫著:“畢業(yè)旅行去青海,聽說那里的星星離得最近,等你一起看?!?/p>
日期是七年前的六月五日,距離他不告而別,只有三天。
江云川捏著那張便利貼,指尖發(fā)顫。他想起高三那年的地理課,老師說青海的茶卡鹽湖能倒映出整片星空,他當(dāng)時在筆記本上畫了個小小的星星,旁邊寫著“想去”,后來這本筆記本被陸星紀(jì)借去抄筆記,還回來時,那個星星旁邊多了個小小的“紀(jì)”字。
原來有些約定,早在七年前就埋下了伏筆,只是他親手撕碎了所有的憑證。
相冊的最后夾著張銀行卡,背面用鉛筆寫著密碼——是他的生日,和陸星紀(jì)七年前送他的第一張銀行卡密碼一樣。那時他還在偷偷打工,陸星紀(jì)怕他餓肚子,硬是塞給他一張卡,說里面是“獎學(xué)金”,后來他才知道,那是陸星紀(jì)省了半年的零花錢。
江云川把卡抽出來,想扔進垃圾桶,指尖卻遲遲沒動。他需要錢,父親的康復(fù)治療、欠下的債務(wù)、下個月的房租……每一筆都像座大山壓著他??蛇@張卡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心發(fā)疼,根本握不住。
他最終還是把卡夾回相冊,塞進了儲物柜最深處。就像七年前那樣,他把陸星紀(jì)的好意鎖起來,假裝自己從來沒收到過這份沉甸甸的心意。
日子一天天過去,父親的身體漸漸好轉(zhuǎn),已經(jīng)能拄著拐杖慢慢走路了。江云川找了份新工作,在一家小設(shè)計公司做繪圖員,薪水不高,但能準(zhǔn)時下班去醫(yī)院陪父親。他還找了份晚上的兼職,在便利店收銀,每天只睡四個小時,累得倒頭就能睡著,卻再也不會夢見陸星紀(jì)了。
他以為這樣就能把那個人從生命里徹底剔除,直到那天在便利店遇到林薇薇。
傍晚的雨下得很大,林薇薇撐著把透明傘走進來,身上還穿著香奈兒的套裝,和便利店廉價的燈光格格不入。她徑直走到收銀臺,把一瓶礦泉水放在臺面上,目光落在江云川手上——他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長期握鼠標(biāo),腫得發(fā)紅,虎口處還有道沒愈合的傷口,是上次搬東西時被釘子劃的。
“好久不見?!绷洲鞭钡穆曇艉茌p,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
江云川掃碼的手頓了頓,聲音冷得像冰:“買東西?”
“嗯?!绷洲鞭笨粗奥犝f叔叔恢復(fù)得不錯?!?/p>
“跟你沒關(guān)系。”
“陸星紀(jì)去美國了?!绷洲鞭焙鋈徽f,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上周走的,去開拓海外市場,可能……不會回來了?!?/p>
江云川掃碼的動作僵住,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抬起頭,撞進林薇薇平靜的眼眸里,那里面沒有勝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種淡淡的疲憊。
“他走之前,把陸氏的股份轉(zhuǎn)讓了一半給我,作為解除婚約的補償?!绷洲鞭笨粗八f這樣,陸家和林家都不會再找你麻煩了。”
江云川的喉結(jié)滾了滾,指尖攥得收銀臺的邊緣發(fā)白:“關(guān)我什么事?!?/p>
“怎么不關(guān)你的事?”林薇薇笑了笑,笑得有些無奈,“他為了讓你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把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陸董把他趕出家門,說沒他這個兒子,公司里的元老也都不贊成他放棄繼承權(quán),他現(xiàn)在……”
“夠了!”江云川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眼眶發(fā)紅,“你跟我說這些干什么?炫耀嗎?還是覺得我會愧疚?林薇薇,我早就說過,我和他沒關(guān)系了!”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真相?!绷洲鞭钡穆曇粢怖淞讼聛?,“七年前你因為自卑推開他,七年后你因為所謂的‘為他好’再次推開他。江云川,你有沒有想過,你所謂的‘為他好’,其實是最殘忍的自私?”
她拿起礦泉水,轉(zhuǎn)身走向門口,推開門時忽然回頭:“他在你儲物柜里放了樣?xùn)|西,說如果你有一天想通了,或許會想看看。”
便利店的門被風(fēng)吹得吱呀作響,雨絲灌進來,打濕了江云川的褲腳。他站在原地,看著林薇薇的傘消失在雨幕里,心臟像是被泡在冰水里,冷得發(fā)疼。
下班時雨還沒停,江云川撐著把破傘往醫(yī)院走。路過那個老舊的小區(qū)時,他鬼使神差地拐了進去,打開了那個他已經(jīng)退租的房間。房東還沒來得及收拾,房間里還保持著他離開時的樣子——狹小的空間里,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墻上貼著幾張設(shè)計圖,書桌上放著那個舊盒子。
他走到書桌前,打開那個落了灰的盒子,里面除了那張沒寄出去的明信片和那枚銀戒指,還多了個黑色的U盤。
是林薇薇說的,陸星紀(jì)留下的東西。
江云川的指尖懸在U盤上,遲遲沒敢碰。他知道里面肯定有他不敢看的東西,可能是陸星紀(jì)七年來的日記,可能是他尋找自己的證據(jù),甚至可能是……他和別人的婚紗照。
可他最終還是把U盤插進了舊筆記本電腦。
電腦開機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屏幕亮起時,江云川看見一個命名為“云”的文件夾。點開后,里面是幾百個音頻文件,按時間排序,最早的日期是七年前他離開的那天。
他顫抖著點開第一個音頻。
里面?zhèn)鱽砩成车碾娏髀?,接著是陸星紀(jì)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剛哭過:“江云川,你在哪?我去你家了,阿姨說你搬走了……你是不是不回來了?”
第二個音頻是一周后錄的:“我今天去了北方那所大學(xué),你的錄取通知書還在招生辦,他們說你沒來報到……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告訴我好不好?”
第三個音頻是一個月后:“我今天去了你們高中,坐在我們以前坐的位置,同桌說你以前總在草稿本上畫我的側(cè)臉……我翻了你的草稿本,真的有,畫得還挺像的?!?/p>
……
江云川聽著這些音頻,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鍵盤上。這些音頻記錄了陸星紀(jì)的七年——從少年時的慌亂尋找,到青年時的隱忍等待,再到成年后的絕望放手。每個音頻里都有他的名字,每個字都帶著化不開的思念,像把鈍刀,在他心上反復(fù)切割。
最后一個音頻是三天前錄的,背景里有飛機起飛的轟鳴聲:“江云川,我要走了。他們說美國的星星也很亮,但我知道,沒有你在身邊,再亮的星星也沒用?!?/p>
“我找了你七年,等了你七年,現(xiàn)在……我累了?!?/p>
“你要好好的,好好照顧叔叔,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別再像以前那樣,總把自己逼得太緊?!?/p>
“如果有下輩子……”音頻里的聲音頓了頓,帶著濃重的哽咽,“算了,沒有下輩子了?!?/p>
音頻結(jié)束了,房間里只剩下江云川壓抑的哭聲,混著窗外的雨聲,像首悲傷的挽歌。他趴在鍵盤上,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七年的隱忍和偽裝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他終于明白,自己所謂的“為他好”,不過是懦弱的借口;他親手推開的,不僅是陸星紀(jì),還有那個曾經(jīng)敢愛敢恨的自己。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戶上,像是在為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哭泣。江云川抬起頭,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沒有星星,只有厚重的烏云,像他此刻沉重得喘不過氣的心。
他想起高三那年的天臺,陸星紀(jì)背對著他,說“以后我們?nèi)タ葱切前?,在云的上面,沒人能打擾我們”。那時的少年眼里有光,心里有他,而他卻因為膽怯,錯過了那場約定。
現(xiàn)在云還在,天還在,只是那個說要陪他看星星的人,已經(jīng)走了。
江云川拿起桌上的銀戒指,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屬硌著掌心的傷口,疼得他渾身發(fā)抖。他知道,從陸星紀(jì)登上飛機的那一刻起,他們的故事就真的結(jié)束了。
從校園里那場青澀的暗戀,到都市里這場蝕骨的虐戀,他們錯過了太多,也虧欠了太多。有些遺憾,一旦造成,就是一輩子。
窗外的雨還在下,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淹沒。江云川看著窗外,眼淚無聲地滑落。他知道,這一輩子,他都不會再遇到像陸星紀(jì)這樣的人了。那個為他跨越山海,等了他七年的人,終究還是被他弄丟了。
而他,除了在每個下雨的夜晚,抱著那枚生銹的戒指流淚,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