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攥著那張揉得發(fā)皺的進貨單,站在1998年的批發(fā)市場門口時,磚墻上的霓虹燈管正滋滋閃爍?!罢\信百貨”四個紅漆字掉了邊角,卻在暮色里透著股莽撞的熱乎氣——這是陸承宇起家的第一家店,此刻正被幾個穿的確良襯衫的供貨商堵著門。
“小陸老板,這月貨款再拖,我們可就得搬你貨架了!”為首的中年男人把搪瓷缸往柜臺上一墩,褐色的茶漬在玻璃柜面暈開。林晚星隔著人群望過去,看見二十歲的陸承宇背對著門,藍(lán)布工裝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還沾著沒擦凈的灰塵。他正在盤點貨架最上層的肥皂,指尖劃過“蜂花”牌包裝時,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
她突然想起多年后,這個男人坐在頂層辦公室里簽合同時的樣子。同樣的手指,那時正捏著萬寶龍鋼筆,筆尖劃過紙張的力度沉穩(wěn)得像不會被任何風(fēng)浪撼動。
“王哥,再寬三天?!标懗杏钷D(zhuǎn)過身,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浸得貼在皮膚上,“這批廣州來的洗發(fā)水賣得好,周末一定結(jié)清?!彼f話時眼角帶著點沒褪盡的青澀,卻已經(jīng)學(xué)會把焦慮藏在挺直的脊背里。
林晚星悄悄退到街角的梧桐樹后。她記得陸承宇后來總說,1998年的夏天格外熱,熱得連冰棍兒都化得比往年快。那天他把最后一臺老式電風(fēng)扇讓給了守店的老太太,自己蹲在倉庫里整理貨箱,汗水滴在紙箱上,暈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
供貨商罵罵咧咧地走了。陸承宇蹲在柜臺后數(shù)零錢,指尖劃過皺巴巴的毛票時,喉結(jié)動了動。林晚星看見他從抽屜里摸出個鐵皮飯盒,里面是半個冷掉的饅頭和咸菜——這是他的晚飯,和她記憶里那個在米其林餐廳能精準(zhǔn)說出每道菜典故的男人,判若兩人。
暮色漸濃時,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捏著五毛錢來買糖。陸承宇彎腰從玻璃罐里撿出顆水果糖,又多塞了顆橘子味的,“拿好,別掉了?!毙」媚锉谋奶嘏芰耍潜秤靶α诵?,眼里有光在晃,像藏著片沒被污染的星空。
林晚星突然想起他辦公室里那張泛黃的照片。三十歲的陸承宇站在擴建后的百貨大樓前,西裝筆挺,身后的“誠信百貨”四個大字已經(jīng)換成了鎏金招牌。那時她以為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成功,卻沒見過他二十歲時,在霓虹初上的夜晚,對著空蕩的貨架,默默數(shù)著毛票的模樣。
夜風(fēng)卷著槐花香飄過來時,陸承宇開始搬貨。他把沉重的紙箱從三輪車卸下來,每走一步,地面都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林晚星看著他被汗水浸透的后背,突然明白那些后來被他輕描淡寫帶過的“不容易”,藏著多少個這樣的夜晚。
她沒有上前。有些路,總得一個人走。就像那些藏在年輪里的風(fēng)雨,只能自己扛過,才能在后來的歲月里,笑著說給別人聽。
霓虹徹底亮起來時,陸承宇終于歇了口氣。他坐在臺階上,仰頭望著天上的星星,從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煙盒,抽出最后一根煙,卻沒點燃,只是夾在指間。街對面的音像店在放Beyond的《海闊天空》,歌聲混著晚風(fēng)飄過來,落在他年輕的肩膀上,像給未來的傳奇,寫下了第一筆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