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次日,雪停天青。
碧水宗后山的千樹老梅一夜齊放,朱紅花瓣覆在皚皚白雪上,像誰打翻了胭脂。
弟子們早起掃雪,掃著掃著就打起了雪仗,笑聲沿著山脊?jié)L落,驚起棲鴉。
沈楠初宿醉初醒,披衣推窗,被滿谷梅香撞個滿懷。
他低頭,看見許子淵正立在梅下,少年著一襲墨青短打,外袍未系,劍橫于臂,另一只手負(fù)在身后,仰頭望花。
雪光映得他睫毛透白,鼻尖微紅,神色卻安靜得近乎虔誠。
沈楠初心底忽然生出一點(diǎn)微妙的不自在,昨夜殘夢零碎,走馬燈、江雪、酒香,還有……一個極輕的吻。
他按了按眉心,懷疑那只是醉后幻覺。
“師尊?!?/p>
少年已發(fā)現(xiàn)他,轉(zhuǎn)身行禮,聲音清朗,沈楠初“嗯”了一聲,步下竹階,雪深及踝,他衣擺掃過雪面,留下淺淺一線。
“弟子正想折幾枝梅插瓶,師尊可有忌諱?”
少年問得規(guī)矩,眼神卻帶著藏不住的期待。
沈楠初搖頭。
“山梅無主,你自便?!?/p>
許子淵一笑,足尖輕點(diǎn),身形掠起,墨發(fā)、青衣、白雪、紅梅,于空中一瞬交錯。
少年折枝的動作干脆利落,三指拈花,劍鞘反挑,枝頭雪粉簌簌而落,半點(diǎn)不損花瓣。
沈楠初負(fù)手站在原地,竟看得忘了移眼,花枝入手,許子淵落回他面前,雙手奉上。
“第一枝,祝師尊歲歲無憂?!?/p>
朱梅沾雪,襯得少年指尖透白。
沈楠初接過,指腹無意擦過對方冰涼的指節(jié),心口微微一燙。
第三枝、第五枝……少年像只忙碌的雪雀,在梅林間穿梭。
每一枝都挑得最艷,卻又不貪多,留下滿樹疏影橫斜。
沈楠初懷里漸沉,暗香浮動,他忽覺這場景似曾相識。
很多年前,他也曾替人折梅,只是那人已不在。
最后一枝在高處。
少年縱身,足踏梅枝,枝丫受雪重壓,“啪”一聲脆響。
許子淵身形一晃,雪塊當(dāng)頭砸下,沈楠初袖中風(fēng)動,一道靈力卷住少年腰肢,將人穩(wěn)穩(wěn)帶進(jìn)懷里。
梅枝卻擦過少年左頰,留下一道細(xì)紅血線。
“疼不疼?”
沈楠初指腹覆上傷口,聲音比自己預(yù)想的低,少年眨眨眼,忽然握住他手腕,掌心滾燙。
“師尊別動,雪臟?!?/p>
說著,竟低頭,以袖口輕輕替他擦去指尖沾到的雪泥。
動作極輕,像對待易碎的玉,沈楠初呼吸一滯,昨夜那枚偷吻的觸感驟然鮮活。
柔軟、冰涼、帶著酒香, 他猛地收回手,后退半步,許子淵垂眸,聲音低軟。
“弟子逾矩了。”
回到竹居,沈楠初找出藥瓶,替少年涂藥,藥膏清涼,少年卻似被燙到,睫毛顫個不停。
“別動。”
沈楠初聲音低啞,涂完藥,他順手把折來的梅插進(jìn)一只青白瓷瓶,置于案頭。
梅枝橫斜,暗香浮動,少年目光黏在上面,怎么也移不開。
“今日練劍暫停,午后隨我煮雪煎茶?!?/p>
沈楠初說完,便轉(zhuǎn)身去取爐具。
少年望著他背影,指尖悄悄摩挲方才被他握過的腕骨,眸色深沉。
銅爐置廊下,雪水自梅枝上收來,沈楠初跪坐蒲團(tuán),素手執(zhí)壺,水沸聲如碎玉。
少年跪坐對面,安靜得像一幅畫。
茶香氤氳間,沈楠初忽道。
“昨夜……我可有失態(tài)?”
少年手指一頓,抬眼,笑得溫軟。
“師尊醉后只說了一句話?!?/p>
“什么?”
“您說……”
少年微微傾身,聲音輕得像雪落。
“‘子淵,別走?!?/p>
沈楠初指尖一顫,壺蓋“?!钡剌p響,少年卻已坐直,仿佛只是陳述事實(shí)。
“弟子自然不走?!?/p>
茶香升騰,掩住了沈楠初微紅的耳尖。
傍晚,云疏來訪,手里提著一盞新燈,琉璃為罩,內(nèi)嵌一只小小雪狐,狐耳會隨熱氣輕晃,極是可愛。
“給你小師兄當(dāng)賠禮。”
她沖沈楠初擠眼。
“昨夜灌醉你,今日特來謝罪?!?/p>
沈楠初道謝,轉(zhuǎn)手把燈遞給許子淵。
少年捧燈,指尖在狐耳上摩挲,眸底卻閃過一絲暗色。
他認(rèn)出了這狐耳的制作者是誰,卻什么也沒說,云疏走后,燈被掛在竹居窗前。
夜里,狐耳輕輕晃動,投下一片毛絨絨的影子。
沈楠初在燈下看書,許子淵在燈下磨劍,兩人一燈,一靜一動,雪光透窗,梅香入室。
少年偶爾抬眼,目光穿過燈火,落在那人微垂的睫毛上。
指尖無聲收緊, 折梅煮雪,偷得一寸春。
雪會化,梅會謝,可有些東西,一旦生根,便再也拔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