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冬天來得早,蘇瑤裹緊圍巾站在圖書館門口,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瞬間散開。手里的借閱證編號是56,是她特意選的——像枚勛章,也像道傷疤。
三個月前離開育英鎮(zhèn)時,陳宇回了上海,他說要把爺爺?shù)娜沼浗唤o文物局,讓那些被掩埋的名字曬曬太陽;孟曉跟著父母回了老家,臨走前把那半本《魯班經(jīng)》塞進蘇瑤包里,說“你比我們更需要它”。只有蘇瑤留了下來,在省城租了間小公寓,找了份圖書管理員的工作,日子過得像杯溫水,平淡得幾乎能沖淡育英中學的血腥味。
但有些東西沖不淡。
比如每周三下午,圖書館閉館消毒時,她總能在56號書架前聞到股甜腥味,像育英中學床板刻痕里的血;比如夜里做夢,總會聽見拖把拖地的聲音,咔啦,咔啦,從走廊盡頭慢慢靠近;比如看到“56”這個數(shù)字,指尖會突然發(fā)麻,像摸到了生銹的學號牌。
今天閉館前,一個穿紅毛衣的女生來還書,書名是《民國女性服飾考》,翻開最后一頁時,掉出張泛黃的剪報,上面印著1947年的育英鎮(zhèn)地圖,56號墳塋的位置被紅筆圈著,旁邊寫著行娟秀的小字:“姚妹埋骨處,勿忘我?!?/p>
蘇瑤的心臟猛地一縮。這字跡,和許姚學生證上的簽名如出一轍。
“這剪報是夾在書里的嗎?”她問女生,指尖捏著剪報的邊緣,紙脆得像要碎掉。
女生搖搖頭,眼睛亮得像淬了光:“我奶奶的遺物里找到的,她說這是她姐姐的東西。我奶奶叫許蘭,以前住育英鎮(zhèn),總念叨著有個妹妹叫許姚,十七歲那年沒了……”
許蘭。蘇瑤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突然想起舊圖書館西墻上的刻字,1950年的“姚姚”旁邊,確實有個模糊的“蘭”字,被血漬糊了大半,之前竟沒在意。
“你奶奶……還在世嗎?”蘇瑤的聲音有些發(fā)緊。
女生的眼神暗了下去:“上個月走的,走之前一直說,要把剪報送回育英鎮(zhèn),說妹妹在等她認親?!?/p>
閉館的鈴聲突然響起,尖銳得像育英中學的預備鈴。女生接過剪報,塞進包里:“我明天就要去育英鎮(zhèn),按奶奶的遺愿把剪報埋在那片廢墟里。對了,你知道育英中學嗎?我奶奶說那里以前是所血?!?/p>
蘇瑤沒回答,只是看著女生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紅毛衣像團跳動的火,和許姚的紅嫁衣重疊在一起。
夜里,蘇瑤做了個夢。
夢里她又回到了育英中學的307宿舍,周晚坐在床沿梳頭發(fā),黑發(fā)拖到地上,像條活蛇;林薇在翻許彤的日記,紙頁簌簌作響,每一頁都寫著“冷”;孟曉蹲在床底,手里捧著那片粉色指甲,指甲上的血肉還在動。
“你把我們忘了?!敝芡淼穆曇粝窠怂拿扌?,后頸的青痕裂成蛛網(wǎng)狀,“你以為換了地方,名字就會自己消失嗎?”
林薇突然把日記往她臉上摔,紙頁劃破皮膚,滲出的血珠落在地上,瞬間長成片紅色的花,花瓣上全是模糊的名字:“許彤、周晚、林薇……”
蘇瑤想喊,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床板突然裂開,許姚從里面坐起來,紅嫁衣上的血滴在她手背上,燙得像火:“她們的名字,你也打算忘了嗎?”
驚醒時,窗外正下著雪,雪花敲在玻璃上,像有人在用指甲刮。蘇瑤摸出枕頭下的《魯班經(jīng)》,翻開最后一頁,七十三個人的名字在月光下泛著微光,最上面的“許姚”二字,筆畫間竟?jié)B出了細密的水珠,像在哭。
第二天一早,蘇瑤請了假,買了去育英鎮(zhèn)的火車票。座位號是56,靠窗的位置,和她在育英中學晚自習的座位一模一樣。
火車穿過成片的麥田,積雪覆蓋的田埂像條白色的蛇,蘇瑤望著窗外,突然想起許蘭的剪報——原來許姚不是孤女,她有姐姐,有人記得她的名字,記得她是“姚妹”,不是“56號祭品”。
育英鎮(zhèn)的雪比省城大,廢墟上積了層白,像蓋了塊裹尸布。那個穿紅毛衣的女生果然在,正蹲在斷墻下挖坑,手里的剪報用塑料袋裹著,怕被雪打濕。
“我來幫你。”蘇瑤遞過帶來的工兵鏟,這是她從陳宇那里要的,他說“挖真相要用對工具”。
坑挖到半尺深時,鏟尖碰到個硬東西,是個鐵盒,和陳守義藏日記的那個一模一樣。打開一看,里面裝著疊信,信封上的收信人是“許蘭親啟”,寄信人是“許姚”,郵戳日期全是1947年,最后一封的郵戳停留在9月12日——許姚忌日的前一天。
“民國三十六年九月十二日,”蘇瑤念著信上的字,指尖發(fā)顫,“姐,校長說要把我許給鎮(zhèn)西的張地主,我不嫁,他說要埋了我。我藏了件紅嫁衣,是娘留下的,要是我沒回去,你就當我穿著嫁衣走了……別找我,忘了我?!?/p>
最后幾個字被眼淚暈開,墨跡模糊成一團,像塊未干的血漬。
女生突然哭了:“我奶奶總說,妹妹是穿著紅嫁衣跑的,她等了一輩子,就想等妹妹回來……”
蘇瑤望著廢墟深處,舊圖書館的破窗還在,積雪從窗欞里漏進去,像給里面的黑暗撒了把鹽。她突然明白,許姚讓姐姐“忘了我”,不是真的想被遺忘,是怕姐姐被牽連——就像她當年喊出許姚的名字時,心里想的不是拯救,是怕自己也變成刻在墻上的名字。
“埋吧?!碧K瑤把剪報和信放進鐵盒,“讓她們姐妹團聚?!?/p>
鐵盒埋下去的瞬間,廢墟上的雪突然開始融化,露出下面暗紅色的泥土,像滲出來的血。風卷著雪沫掠過斷墻,發(fā)出“嗚嗚”的聲,像有人在笑,又像有人在哭。
蘇瑤的口袋里,許姚的學生證突然發(fā)燙,翻開一看,照片上的許姚換了件衣服,不是紅嫁衣,是件藍布衫,梳著兩條麻花辮,眼睛亮得像星星——那是17歲少女該有的樣子,不是披散著黑發(fā)的厲鬼。
離開育英鎮(zhèn)時,蘇瑤去了趟新修的鎮(zhèn)史館。里面有個展柜,擺著陳宇捐贈的爺爺日記,旁邊放著孟曉提供的《魯班經(jīng)》復印件,最顯眼的位置掛著張照片,是許姚和許蘭的合影,兩個扎著辮子的少女站在老槐樹下,笑得露出牙齒。
照片下面的說明牌上寫著:“許姚(1930-1947),育英鎮(zhèn)人,1947年因反抗包辦婚姻遇害,其姐許蘭為其奔走申訴,終在2023年為其正名?!?/p>
沒有“56號墳”,沒有“祭品”,只有一個叫許姚的少女,和她被歸還的名字。
回省城的火車上,蘇瑤做了個很長的夢。夢里育英中學的墻全倒了,露出后面的麥田,許姚穿著藍布衫在前面跑,許蘭在后面追,笑聲像銀鈴;許彤、周晚、林薇坐在田埂上曬太陽,手里拿著沒封面的書,書頁上的指甲印變成了音符;陳守義蹲在老槐樹下,給孩子們講民國的故事,拐杖靠在樹上,杖頭的血珠滴在地上,長出片紅色的花。
蘇瑤站在麥田里,看風吹過她們的衣角,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腕上的“6”印記不見了,皮膚光滑得像從未有過傷痕。
醒來時,火車正穿過隧道,黑暗瞬間吞噬車廂,又瞬間被光明取代。蘇瑤翻開《魯班經(jīng)》,最后一頁的名字還在,但筆畫變得柔和,像被陽光曬過的棉花。
她拿出筆,在最后一行寫下:“2023年12月24日,育英鎮(zhèn)的雪化了?!?/p>
合上本子時,56號書架的方向傳來陣輕響,像書自己掉在了地上。蘇瑤走過去,看見《民國女性服飾考》攤在地上,翻開的頁面印著紅嫁衣的插圖,旁邊用鉛筆寫著行小字:“謝謝你,記得我叫許姚?!?/p>
字跡娟秀,和許姚學生證上的簽名一模一樣。
蘇瑤笑了笑,彎腰把書撿起來,放回56號書架。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書架上投下道金色的光,像給那些被記住的名字,鍍上了層永恒的溫度。
她知道,有些重量永遠卸不掉,比如七十三個人的名字,比如1947年的紅嫁衣,比如“56”這個數(shù)字。但重量不是枷鎖,是提醒——提醒她,每個名字都該被記住,每個生命都該被尊重,哪怕她們曾被埋在黑暗里,哪怕她們的故事沾著血。
就像此刻,蘇瑤的借閱證在陽光下閃著光,56號的數(shù)字清晰可見,不再是詛咒,是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