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正資本風控部的格子間,籠罩在一種低氣壓的沉悶里。中央空調(diào)不知疲倦地吐著冷氣,鍵盤敲擊聲此起彼伏,卻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謹慎。項目組幾個人圍在沈落落工位旁的小白板前,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落落姐,敘遠那邊反饋回來了,”實習生小張把打印出來的郵件遞到她面前,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要求我們在明天中午之前,補充提交所有原始數(shù)據(jù)源、模型核心代碼的詳細注釋文檔,還有……針對沈總監(jiān)提出的預設風險點,重新做至少三種極限壓力測試場景模擬,并給出完整的敏感性分析報告?!彼D了頓,聲音更低了,“郵件是沈總監(jiān)助理直接發(fā)的,抄送了我們王總……措辭……很硬?!?/p>
白板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上午會議后緊急討論的要點,此刻在敘遠這份措辭強硬、要求苛刻的補充意見面前,顯得蒼白而單薄。沈落落盯著郵件最后那句“逾期或質(zhì)量未達標將直接影響后續(xù)合作評估”,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扎在視網(wǎng)膜上。她能感覺到周圍同事投來的、混合著同情和壓力的目光。
“知道了?!鄙蚵渎涞穆曇袈犉饋懋惓F届o,甚至有些干澀。她接過郵件,指尖冰涼,“壓力測試的場景設計我來負責。小張,你和小李負責把原始數(shù)據(jù)源再篩一遍,確保顆粒度和時間序列完整,尤其是行業(yè)谷底那兩年的數(shù)據(jù),標注清楚來源和清洗邏輯。小王,模型注釋文檔你牽頭,每個參數(shù)、每個函數(shù)調(diào)用路徑,必須清晰可追溯,按沈總監(jiān)助理要求的格式整理。”她語速很快,條理清晰,將龐大的任務迅速拆解分配下去,仿佛剛才那個在會議室里失態(tài)落荒的人根本不是她。
“落落姐,這……時間太緊了!”小李忍不住皺眉,“極限壓力測試跑一次就要幾個小時,三種場景,加上分析……”
“我知道?!鄙蚵渎浯驍嗨?,抬眼看向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字跡,眼神沉靜,深處卻壓抑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緊繃,“今晚所有人加班??Х裙軌颍瓜艺??!彼读顺蹲旖牵噲D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卻顯得有些僵硬?!按蠹倚量嘁幌拢@個坎必須過。散了吧,干活?!?/p>
人群帶著沉重的嘆息散開,各自回到工位。沈落落也坐回自己的位置,對著電腦屏幕上復雜的代碼和圖表,深吸了一口氣。額角隱隱作痛,手腕內(nèi)側(cè)被冰冷戒指擦過的地方似乎還在隱隱發(fā)燙,提醒著上午那場猝不及防的重逢和隨之而來的難堪。她強迫自己將那些紛亂的念頭狠狠壓下,像對待運行錯誤的程序一樣,強行中止進程?,F(xiàn)在不是想那些的時候。生存下去,在這個項目里活下來,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時間在鍵盤的敲擊、鼠標的拖動和咖啡的苦澀香氣中飛速流逝。窗外的天色由灰白轉(zhuǎn)為深藍,最后徹底沉入墨黑。格子間里的燈光亮得刺眼,映照著一張張疲憊卻專注的臉。沈落落面前的屏幕上,數(shù)據(jù)流如同瀑布般傾瀉,壓力測試的進度條緩慢而固執(zhí)地向前爬行。她揉了揉干澀發(fā)脹的眼睛,端起手邊早已冷掉的咖啡灌了一大口,苦澀的味道刺激著味蕾,帶來片刻的清醒。
就在這時,放在桌角的手機屏幕無聲地亮了一下。是一條新信息。
發(fā)件人是一個沒有存儲的陌生號碼。信息內(nèi)容極其簡短,只有一行字:
**【敘遠資本,沈敘白助理,趙銘。明早十點,敘遠總部27樓,沈總監(jiān)辦公室,當面匯報補充材料。請準時。】**
沒有寒暄,沒有商量,只有不容置疑的通知。
沈落落盯著那行字,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驟然下沉。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冰冷的手機外殼硌著掌心。當面匯報?去他的辦公室?那個充滿了雪松冷香和無形壓迫感的空間?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沿著脊椎竄了上來。上午會議室里他平靜審視的目光,那句“還在用?”的冰冷質(zhì)問,還有樓梯間門外那句“查查沈落落”的清晰指令,如同沉底的巨石被這條信息猛地攪動起來,再次浮出水面,帶著窒息般的重量。他到底想干什么?僅僅是工作上的苛責?還是……因為認出了那支筆,認出了她,所以刻意刁難?或者,是那份“查查”的結(jié)果,讓他有了新的想法?
無數(shù)個猜測在腦中瘋狂沖撞,每一個都指向更深的寒意和更糟糕的可能。她下意識地看向自己放在鍵盤旁筆筒里那支黑色的舊筆——它安靜地立在那里,在一堆嶄新的簽字筆和熒光筆中顯得格格不入,像個沉默的罪證。她猛地移開視線,仿佛那支筆會灼傷眼睛。
“落落姐?”旁邊工位的小張?zhí)竭^頭,看到她對著手機屏幕發(fā)白的臉色,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敘遠又催了?”
沈落落猛地回過神,手指迅速按滅了屏幕,將那行刺目的通知隱藏進黑暗?!皼]什么,”她聲音有些發(fā)緊,努力維持著鎮(zhèn)定,“明天早上我要去趟敘遠總部,當面匯報。你們這邊進度盯緊點,壓力測試的結(jié)果出來第一時間發(fā)我?!?/p>
小張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擔憂的神色:“???讓你一個人去???沈總監(jiān)那邊……”他欲言又止,上午會議室里沈敘白的氣場和沈落落的失態(tài),大家都看在眼里。
“工作而已?!鄙蚵渎浯驍嗨?,語氣刻意放得平淡,重新將目光投向屏幕上緩慢爬行的進度條,“做好我們自己的事就行?!?/p>
話雖如此,這一晚剩下的時間,沈落落卻再也無法像之前那樣全神貫注。那條簡短的信息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進了她的神經(jīng)末梢。每一次敲擊鍵盤,每一次拖動鼠標,眼前總會不受控制地閃過沈敘白那張輪廓冷硬的臉,和他無名指上那枚閃著寒光的鉑金戒指。
凌晨三點,最后一份壓力測試報告終于生成完畢。辦公室里只剩下零星的鍵盤聲和疲憊的哈欠。沈落落將整理好的所有補充材料打包加密,發(fā)送到自己的工作郵箱。做完這一切,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靠在椅背上,閉上酸澀的眼睛。
黑暗中,感官卻異常敏銳。手腕內(nèi)側(cè)那點被戒指擦過的皮膚,在寂靜的深夜里,仿佛又開始隱隱地、固執(zhí)地發(fā)燙。那觸感冰冷堅硬,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標記,提醒著她與他之間那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他無名指上的婚戒,和她抽屜里那張同樣冰冷的離婚協(xié)議復印件。
兩個被標記過的、殘破的結(jié)局。十年前那場倉促狼狽的初識,十年后這場冰冷審視的重逢,中間隔著的是各自無法言說的人生溝壑。他查她,是為了什么?是評估一個供應商員工的可靠性?還是……為了確認她是否還是當年那個笨拙得需要他施舍一支筆的女孩?或者,是為了印證她如今同樣狼狽的處境?
沈落落猛地睜開眼,眼底布滿血絲,卻一片冰冷。她坐直身體,打開電腦上一個加密的文件夾。里面靜靜躺著一份掃描文件——她的離婚協(xié)議。日期是半年前。她盯著那份文件看了幾秒,然后用力地、徹底地將其刪除。清空了回收站。
過去的殘骸,不該成為此刻的負累,更不該成為他人審視的砝碼。
第二天上午九點五十分。
敘遠資本總部大樓頂層,27樓。電梯門無聲滑開,一股混合著頂級雪茄、昂貴皮革和中央空調(diào)冷氣的、屬于資本頂端的特有氣息撲面而來,厚重而冷冽。深灰色大理石地面光可鑒人,倒映著頭頂璀璨如星河的水晶吊燈。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鋼鐵森林的無敵景觀,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進來,卻驅(qū)不散這里的冰冷質(zhì)感。
沈落落抱著一只厚厚的黑色文件夾,里面裝著打印好的所有補充材料。她穿著最簡潔干練的深灰色套裝,長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臉上化了淡妝,遮掩住一夜未眠的疲憊。她挺直脊背,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晰而克制的聲響,朝著走廊盡頭那扇厚重的深色胡桃木大門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需要調(diào)動全身的意志力去維持表面的平靜。
門口助理區(qū),一位穿著精致套裙、妝容一絲不茍的年輕女士抬起頭,目光銳利地掃過沈落落胸前的訪客牌?!坝勒Y本,沈落落?”聲音公式化地確認。
“是。與沈總監(jiān)約了十點匯報?!鄙蚵渎涞穆曇羝椒€(wěn)。
助理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半秒,像是在核對什么信息,隨即公式化地點頭:“稍等,沈總監(jiān)還在里面見客?!彼噶酥概赃呉唤M看起來就價格不菲的真皮沙發(fā)。
沈落落依言坐下,將文件夾放在膝上,雙手交疊壓在上面。掌心微微汗?jié)瘛K塾^鼻,鼻觀心,目光落在對面墻壁上一幅巨大的抽象油畫上,濃烈的色彩在冷光下顯得有些猙獰。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空氣里只剩下中央空調(diào)低沉的嗡鳴和自己清晰的心跳聲。每一秒都像被拉長。
大約過了十分鐘,那扇厚重的胡桃木門從里面打開了。一個穿著考究、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臉上帶著一絲談笑風生后的余韻,正側(cè)身和門內(nèi)的人說著什么。
“沈總留步,合作愉快!”中年男人笑著道別。
門內(nèi),沈敘白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今天穿了件質(zhì)感極佳的深藍色襯衫,沒打領(lǐng)帶,領(lǐng)口解開一粒紐扣,少了幾分昨日的正式冷硬,卻多了幾分居家的、更具壓迫感的隨意。陽光從巨大的落地窗斜射進來,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頷首:“張董慢走。”
他的目光隨意地掃過等候區(qū),如同掠過一件辦公室里的尋常擺設,精準地落在了沈落落身上。那目光平靜無波,像深不見底的寒潭水面。
沈落落在他視線掃過的瞬間,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她立刻站起身,抱著文件夾,迎上他的目光。
送走那位張董,沈敘白并沒有立刻示意她進去。他站在門口,一只手隨意地插在西褲口袋里,另一只手搭在厚重的門把手上。他的目光落在沈落落臉上,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緩慢地、幾乎是一寸寸地掠過她的眉眼,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又似乎只是在確認一個印象。
那目光并不銳利,卻帶著一種穿透性的重量,沉甸甸地壓下來。沈落落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只能挺直脊背,努力維持著平靜的假象。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垂在身側(cè)的手指,正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縮。
幾秒鐘的沉默,在空曠而冰冷的走廊里被無限拉長??諝夥路鹉塘?。
終于,沈敘白收回了目光,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情緒。他側(cè)過身,讓開門口的位置,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聽不出任何波瀾:
“進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