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火既歇,長安與洛陽在灰燼中慢慢復(fù)甦。市井重張,卻不再喧鬧;百姓于斷壁旁搭棚扎屋,孩童在瓦礫間追逐,笑聲里夾著風(fēng)沙。蘇文通行過春水初解的洛河堤上,忽聞岸邊有人清聲誦讀:「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聲音不高,卻沉著有力,像把剛磨好的刀。循聲望去,只見一人布衣方巾,目光溫亮而不失銳意;其旁另有一人,體貌清癯,眉間別具機鋒。前者拱手自介:「白居易,字樂天?!购笳呶⑿ο喾觯骸冈。治⒅??!?/p>
蘇文通亦一揖:「在下蘇文通,久聞二位名聲于紙上,今得相逢,幸甚。」
三人移步至柳陰下臥石而坐。江風(fēng)輕起,將市聲隔在遠處。
白居易率先開口:「亂離之后,朝廷勞役未解,賦稅仍重,閭巷之苦,有目共睹。詩若只事綺靡,于蒼生何益?我與微之欲倡一事,名曰『新樂府』,愿以歌詩直刺時弊,使上達九重,下慰萬民?!?/p>
元稹接道:「直刺未必得聽,然不刺則無用。我等愿為此試,縱或受排擠,亦不悔。」
蘇文通凝視二人,緩緩道:「“為時而著,為事而作”,誠為文者之脊梁。但直言者易折。當(dāng)記三策:一則載情以達理,情深則理自明;二則以事為鏡,具體人與具體痛,比萬言空論更能入心;三則剛?cè)峄皇准埠?,一首婉轉(zhuǎn),同指一弊。便使權(quán)貴無從一筆抹殺。」
白居易眼神一亮:「載情達理、以事為鏡、剛?cè)峄K君此言,可為新樂府之綱領(lǐng)?!顾」P在膝上竹簡疾記,隨即朗聲而吟:「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勸君莫惜金縷衣,濟貧勝作千里碑。」
元稹聽罷,補以一段俚語口吻的短詩,描一孤女乞食、官胥驅(qū)罵之景。語辭不華,卻令人心口發(fā)緊。蘇文通闔目片刻,低聲續(xù)道:「一紙恩科選,十里哭聲長;別為權(quán)門語,還教百姓傷?!?/p>
白、元相視,神色具肅。白居易忽笑:「蘇君所作,雖不取繁采,然句句見血。我等若合力為之,或可令九重側(cè)目?!?/p>
元稹卻沉吟:「直言之詩,最忌成一時風(fēng)潮而后被視為‘狂狷’??煞窠ㄒ惶住斑M退之法”?」
蘇文通點頭:「可。進,則以三策為骨;退,則以‘五避’護身:避名刺人,專刺制度;避憎罵,重敘事;避空泛,列細目;避孤鳴,結(jié)同道;避躁進,藏鋒于比興。使人讀時覺在說故事,至末句方悟其意,如鈍刃藏鋼,入木三分。」
白居易擊掌稱善:「此法既保文學(xué)之度,亦存士人之節(jié)。我欲以《新樂府序》提其綱,先從賦稅、徭役、邊備三端下筆。微之,你可從吏治、婚配、軍戶悲歌處落筆,兩路夾攻。」
元稹微笑:「得令。」
風(fēng)過,柳影碎金。遠處有賣炭翁背柴而行,面黑如墨,額汗如雨。白居易目送良久,喟然嘆息:「此景入詩,便是人間?!顾峁P欲書,蘇文通側(cè)目道:「樂天,先記其名與價,問他幾口之家、幾畝薄田、幾次被稅胥攔截……詩從‘幾’字起,方沈得下去?!?/p>
白居易會意,起身詢之,回來時眼眶微紅:「一家五口、兩畝薄田、今年冬里已被攔三次。」他不再多言,伏案疾作,須臾成篇。元稹讀至半,已掩卷沉默。
暮色將合。洛水映天,商旅漸稀。元稹忽問:「蘇君,若此后我等以詩鳴,勢必觸怒權(quán)貴,或有貶謫放逐之憂。其時當(dāng)何以自處?」
蘇文通看向西山殘照,聲音平靜:「詩已出手,便莫問身后。若遭放逐,則以他鄉(xiāng)為田,寫他鄉(xiāng)之民;若遇禁錮,則以禁錮為鏡,照幽暗之室。文人之用,不以官爵為高下,而在筆能照見黑暗,亦能留住微光。」
白居易長揖:「此言,勝我萬卷?!?/p>
元稹亦正色一拜:「微之受教?!?/p>
三人攜行于河堤。風(fēng)過柳梢,遠處燈火點點。蘇文通忽停步,回望那片漸亮的市井:戰(zhàn)火曾至、百姓曾哭,但只要有人把哭聲寫下,便不會再被風(fēng)沙吞沒。
夜云沈下,洛水生寒。新樂府的火,已在這個春夜,悄悄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