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鈴還掛在案頭,沒動。
昨夜那只手停在半空,最終沒沾上墨。
陳二狗盯著它看了半宿,直到天光透進窗欞,才讓人把鈴鐺從床腳挪到了書案邊。
他沒說為什么,宮人也不敢問。
現(xiàn)在他坐在燈下,面前堆著三摞竹簡:一摞是咸陽南門修繕的工部奏報,一摞是九原郡報來的蝗災(zāi)折子,最后一摞是李斯遞上來的《律令修訂草案》。
他拿起筆,蘸了墨,在南門修繕的折子上批了兩個字:“準了?!?/p>
筆尖剛提起來,太陽穴猛地一抽。
像有根鐵絲從耳后扎進去,直捅腦仁。
他手一抖,朱筆“啪”地掉在案上,紅墨濺了一片。
眼前黑了一下。
再亮起來時,燭火變成了兩簇,重影晃動。
對面墻上,映出兩個人影——一個是他的,佝僂著肩,眉頭緊鎖;另一個站得筆直,下頜微揚,袍袖垂落的姿態(tài)都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威壓。
“這江山,本就是我的。”
聲音不高,卻像錘子砸進耳朵。
不是從外頭來的,是從他嘴里發(fā)出來的,又不像是他說的。
他張嘴,想罵,喉嚨卻被什么堵住了。
右手自己抬了起來,五指張開,又緩緩收攏,像是在攥住什么東西。
“滾?!?/p>
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這是我的班,別搶我KPI?!?/p>
那股勁兒忽然松了。
燭火恢復(fù)正常,墻上的影子也只剩一個。
他喘著氣,額頭上全是冷汗,右手抖得握不住筆。
“來人!”
他喊得有點虛。
內(nèi)侍沖進來,看見翻倒的燭臺和燒了半邊的竹簡,臉色刷白。
“滅火?!?/p>
他擺擺手,“別聲張?!?/p>
火撲滅了,焦味散不去。
他盯著那堆灰燼,腦子里轉(zhuǎn)得飛快:不是夢游,不是幻覺,剛才那一下,是清醒的。而且——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
這手批了三天奏折,指腹都磨出繭了。
可剛才抬起來的時候,那種控制感,像在用別人的肢體。
蒙毅來得很快,連外袍都沒換,顯然是從值房直接趕來的。
他沒問火怎么起的,只掃了眼地面殘留的灰,又看了看案頭的銅鈴,最后目光落在陳二狗臉上。
“你看到了?”
陳二狗問。
“看到了什么?”
“有人……或者說,有東西,想接管我。”
蒙毅沉默片刻,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片,攤開,提筆寫字。
筆尖沙沙響,像春蠶啃葉。
“申時三刻,陛下批閱南門修繕奏報,突現(xiàn)頭痛,見幻影,聞異聲,自問‘我是誰’三次?;鹌?,語‘非我所縱’?!?/p>
他一邊寫一邊念,“判斷:非夢游,非瘋癲,或有他魂共體?!?/p>
寫完,他合上竹片,收進袖袋。
“你就這么記?”
陳二狗挑眉。
“只記事實?!?/p>
“那你怎么想?”
蒙毅看著他:“若這魂是先帝,那你不是帝,是舍?!?/p>
“舍?”
陳二狗笑出聲,“合著我租了個高級賬號,結(jié)果原主人沒注銷,半夜自動登錄?”
“正是?!?/p>
“那他還挺敬業(yè),大半夜不睡覺,就為了提醒我‘江山是他的’?”
“或許他從沒睡著?!?/p>
蒙毅聲音很平,“只是等一個機會。”
兩人對視幾秒,誰都沒笑。
第二天一早,陳二狗把蒙毅叫到密室。
門關(guān)嚴了,連守衛(wèi)都撤到了五十步外。
“你昨晚寫的,我看了?!?/p>
他說,“你信嗎?”
“我信你此刻說的話是真的。”
“那我要是哪天突然改口呢?”
“那就說明,說話的已經(jīng)不是你了?!?/p>
空氣凝了一瞬。
“所以現(xiàn)在的問題是——”
陳二狗靠在墻上,手指敲著太陽穴,“我怎么知道,剛才這番對話,不是他在演?”
“你不需要知道?!?/p>
蒙毅道,“你只需要做你該做的事。只要做的事還是對的,人是不是真的,反而不重要?!?/p>
“有點哲理啊你?!?/p>
陳二狗嘖了一聲,“跟現(xiàn)代HR說‘別問為什么,先干活’一個味兒?!?/p>
“但你得防著。”
蒙毅遞過一個小布包,“這是我讓工匠連夜做的,綁在手腕上,皮帶扣是銅的,一掙就響。夜里睡覺,還是得有人守。”
陳二狗接過,翻來一看,像個加厚護腕。
“你還挺專業(yè)?!?/p>
“我查過,沙丘那晚,您‘復(fù)蘇’前曾昏迷三日。那三日里,脈象斷過兩次,醫(yī)官以為已崩??傻谌涨宄?,您突然睜眼,第一句話是‘朕回來了’?!?/p>
陳二狗一愣。
他記得自己醒的時候,腦子里只有一句:“終于不用加班了?!?/p>
“問題是?!?/p>
蒙毅盯著他,“你說的是‘朕回來了’,不是‘我醒了’?!?/p>
陳二狗沒吭聲。
他一直以為那是順口接的臺詞,畢竟穿書劇看多了,這種橋段熟得很。
可現(xiàn)在聽來,倒像是……有人替他答了。
“所以?!?/p>
他咧嘴一笑,“我現(xiàn)在上班,其實是替別人值夜班?”
“你可以這么理解?!?/p>
“行吧?!?/p>
他把護腕套上,扣緊,“那我這算不算勞務(wù)派遣?沒簽合同就上崗,死了還沒工傷賠償。”
蒙毅沒接這話。
隔天夜里,陳二狗讓人把床挪了位置,正對房梁掛了三盞燈。
他坐在案前,面前擺著三份新奏折,手里捏著一根細木棍,另一頭連著護腕上的銅扣,木棍另一端壓著鈴鐺。
他決定試試。
他翻開一份關(guān)于驪山陵工役減糧的折子,故意放慢速度讀,一邊觀察身體反應(yīng)。
讀到“死者日增三十”時,右手又開始發(fā)麻。
這次他早有準備,猛地拽動木棍,鈴鐺“當”地響了一聲。
手停住了。
他松了口氣,正要笑,忽然聽見腦子里有人冷笑。
不是聲音,是感覺,像冰水順著脊椎往下淌。
緊接著,左眼視野突然變暗,像是被人用墨汁涂了一塊。
他用力眨,沒用。
那只眼睛看到的,全是黑底紅字,寫的是:“**南門不可修,修則亂起。**”
他愣住。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可他鬼使神差地,提筆在折子上批了一句:“南門暫緩,待查?!?/p>
筆一放下,眼前黑霧散了。
他盯著那行字,心跳加快。
這不是他的判斷。他剛才還在想,南門是咸陽臉面,早修早好。
可這字跡,是他寫的。
理由也說得通——萬一南門修著修著,底下挖出前朝密道,引發(fā)騷亂,誰負責?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那東西不是要毀他,是要幫他。
至少,是按“嬴政”的邏輯幫。
“好家伙?!?/p>
他喃喃,“合著我不光被搶號,還被迫接入了官方客服?”
他把批好的折子推到一邊,又抽出空白簡,提筆寫:
**一、我為何能背《道德經(jīng)》?——因我看過百家講壇。**
**二、他為何能控我手?——因這身子是他的。**
**三、誰才是真皇帝?——現(xiàn)在批奏折的這個,就是。**
寫到最后,他頓了頓,添上一句:
**朕可以是假的,但事是真的。**
筆尖落下時,護腕突然一震。
他低頭,銅扣松了,木棍滾到地上。
抬頭一看,案上那支筆,正自己緩緩抬起,筆尖對準竹簡,懸在那里,像在等他繼續(x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