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陳二狗是被宮人慌亂的腳步聲吵醒的。
他揉了揉眼,正想罵一句“誰大清早擾人清夢”,就見兩個小宦官跪在墻根,抖得像篩糠。
順著他們視線看去,寢宮東墻一片狼藉,原本雪白的墻面被墨跡涂得密密麻麻,全是小篆——歪歪扭扭,像是醉漢提筆,可內(nèi)容卻字字驚心:
**“別信趙高,他想篡位?!?*
一遍不夠,連寫了九遍,最后一行還加了句:“他已在沙丘動手,你死過一次,再死一次沒人會哭?!?/p>
陳二狗盯著那字,腦子嗡了一下。
這字跡……像他的手筆,又不像。
筆鋒拖沓,轉(zhuǎn)折生硬,但用的確實(shí)是御前批紅的筆法,連“高”字末尾那一勾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他猛地起身,龍袍都沒披,赤腳踩在地磚上:“誰干的?!”
小宦官頭磕得咚咚響:“昨夜……昨夜您親自寫的……您半夜起身,走到墻邊就寫,奴才們不敢攔,也不敢出聲……”
“放屁!”
陳二狗低吼,“我睡得跟死豬一樣,還能起來搞書法展?”
話出口他才意識到不對勁——死豬?他現(xiàn)在這身子,還真死過一回。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股說不清的寒意,轉(zhuǎn)頭對內(nèi)侍總管低喝:“把墻擦了,所有人封口。誰敢傳一個字,發(fā)配去驪山搬石頭?!?/p>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腳步聲,穩(wěn)、慢、輕,像是故意讓人聽見。
趙高來了。
他一身深衣,手持拂塵,臉上掛著慣常的謙卑笑意,可那雙眼睛,像鉤子一樣掃過未擦凈的墻。
“陛下昨夜安寢可好?”
他聲音輕柔得像在哄孩子,“聽宮人說,您半夜起身,可是身體不適?”
陳二狗靠在案邊,故意打了個哈欠:“哦,你說這個啊。夢游了唄?!?/p>
趙高眉梢微不可察地一跳:“夢游?”
“對?!?/p>
陳二狗咧嘴一笑,“文曲星托夢,說朝中有人圖謀不軌,讓我趕緊寫下來,免得忘了。你猜怎么著?一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墻上題字了?!?/p>
他頓了頓,盯著趙高:“星君還說,此人近身侍奉,手握車駕,能斷陛下生死。你說,這說的是誰?”
趙高臉色一白,立刻跪下:“陛下明鑒!老奴忠心耿耿,天地可表!”
“我知道是你。”
陳二狗突然壓低聲音,“但我不說?!?/p>
趙高身子一僵。
“我說了,別人也不信?!?/p>
陳二狗背過手,踱到窗前,“畢竟,誰會信一個夢游的皇帝?”
趙高緩緩抬頭,眼神陰沉得像井水。
“所以啊?!?/p>
陳二狗轉(zhuǎn)回來,笑得像個看透戲法的觀眾,“你放心,我不會動你。至少現(xiàn)在不會。畢竟……”
他指了指墻,“這字是我寫的,對吧?就算你是主謀,我也得先把自己治了罪,才能治你。”
趙高沉默片刻,低頭告退,腳步比來時(shí)快了三分。
門一關(guān),陳二狗臉上的笑立刻垮了。
他走回墻邊,伸手摸了摸殘留的墨跡——還沒干透。
他昨晚真夢到了什么。
不是完整的畫面,而是碎片:沙丘的車駕、藥爐翻倒、一只干枯的手遞來丹丸,還有個聲音在耳邊反復(fù)說:“信不得趙高,信不得趙高……”
可他從沒把這些當(dāng)真。
夢嘛,誰還沒做過幾個離譜的?
但現(xiàn)在,夢里的話,出現(xiàn)在了墻上。
他盯著自己的手。這雙批過無數(shù)奏折的手,真能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半夜爬起來寫字?
“來人!”
他喊。
內(nèi)侍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前。
“傳蒙毅,就說朕有政務(wù)要議,讓他午時(shí)來偏殿,別走正門,繞后巷?!?/p>
人退下后,他坐在案前,盯著空白竹簡發(fā)愣。
片刻后,他提筆,寫了一行字:“朕昨夜夢游題字,純屬文曲星附體,若有模仿者,斬立決?!?/p>
寫完,他盯著那行字,又添了一句:“另:若朕再夢游,請直接潑冷水,別讓朕寫太多,費(fèi)墨。”
他把竹簡推到一邊,心想:這要傳出去,百姓得笑掉大牙。
可笑不出來。
他知道問題不在別人信不信,而在——他自己,還能不能信自己?
午時(shí),蒙毅準(zhǔn)時(shí)出現(xiàn)在偏殿后門,一身常服,連佩劍都沒帶。
“陛下召我,可是為昨日墻上的字?”
他開門見山。
陳二狗抬眼:“你聽說了?”
“整個宮里都在傳。有人說陛下中邪,有人說趙高下蠱,還有人說……”
蒙毅頓了頓,“是先帝亡魂歸來,警示后人。”
“那你覺得呢?”
陳二狗盯著他,“我是不是瘋了?”
蒙毅沒答,反問:“陛下記得自己寫過嗎?”
“不記得?!?/p>
“那字跡呢?”
“像我的,又不像。力氣不對,像是……手不聽使喚。”
蒙毅沉默片刻:“可內(nèi)容,卻是實(shí)情?!?/p>
陳二狗一愣。
“趙高確實(shí)在沙丘動過手腳?!?/p>
蒙毅聲音壓低,“我查過隨行醫(yī)官,當(dāng)日藥爐曾被打翻,替換的丹藥至今下落不明。而您‘復(fù)蘇’那日,正是服下那枚‘魂引丹’之后?!?/p>
陳二狗手指一顫。
他一直以為“魂引丹”是徐福留下的穿書說明書,現(xiàn)在聽來,倒像是趙高的毒藥,陰差陽錯成了他的救命符。
“所以?!?/p>
蒙毅看著他,“若陛下昨夜真夢游題字,或許不是瘋,而是……身體記得,腦子不記得?!?/p>
陳二狗聽得頭皮發(fā)麻。
這話說得玄,可細(xì)想又透著理——就像他現(xiàn)代加班到昏厥,第二天照樣爬起來打卡,身體比腦子更懂規(guī)矩。
“你的意思是,這身子……有自己的記憶?”
“或本能。”
蒙毅道,“就像人睡著會翻身,狗睡著會咬牙。這具身體經(jīng)歷過沙丘之變,或許某些時(shí)刻,它想說話?!?/p>
陳二狗沉默良久,忽然笑出聲:“合著我現(xiàn)在是自動回復(fù)模式?身體替我發(fā)朋友圈,我第二天才看?”
蒙毅沒笑:“陛下若再夢游,我建議設(shè)障?!?/p>
“怎么設(shè)?綁起來?”
“不必。”
蒙毅從袖中取出一枚銅鈴,“此鈴系于床腳,稍動即響。另派兩名心腹守夜,不近身,只記錄陛下言行。若再題字,立即遮蓋,勿令擴(kuò)散?!?/p>
陳二狗接過銅鈴,沉甸甸的。
“你信我?”
他忽然問。
“我信您現(xiàn)在說的每一句話?!?/p>
蒙毅看著他,“但我不信您睡著時(shí)做的事。”
說完,他轉(zhuǎn)身離去,背影利落得像一把收鞘的刀。
陳二狗獨(dú)自坐在殿中,手里攥著銅鈴。
他知道,從今天起,他得提防兩件事:一是趙高,二是——他自己。
夜深,他躺上床,特意把銅鈴掛在床沿。
宮人退下,燭火搖曳。
他閉上眼,強(qiáng)迫自己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右手有點(diǎn)麻。
像是被什么東西拉著。
他猛地睜開眼。
右手正緩緩抬起,指尖離案幾只有一寸,仿佛被無形的線牽引。
案上,擺著一支筆,一碟墨。
他的手,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朝墨碟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