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被摔上的巨響,如同驚雷,在林珩空洞的耳膜里反復震蕩,最終歸于死寂。
世界仿佛被抽成了真空。
他僵直地癱倒在床上,床面冰冷而堅硬,將他的身體輪廓勾勒得格外生硬。那姿勢像是被刻意擺放,帶著一種近乎荒唐的卑微,仿佛他是某個慷慨之舉的接受者,可這“施舍”的味道卻令人窒息。他一動不動,似乎連呼吸都停滯了。全身的知覺此刻全都匯聚于右手掌心——那里靜靜躺著兩滴已然冷卻的液體,然而它們留下的觸感卻像火焰一般,在他皮膚上灼燒出無法忽視的印記。
哥哥的……眼淚?
怎么可能?
那個始終冰冷、一貫正確的哥哥,宛如一臺精密的機器,掌控著一切,仿佛沒有任何情感能撼動他的堅毅。可此刻,他竟流淚了?那晶瑩的淚珠滑落,像是在無聲地質疑著所有既定的認知,令人難以置信卻又深深觸動。
是為了他嗎?
因為他哭得太慘?因為他掌心血污的“零”?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混亂的思緒如同沸騰的泥沼,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每一個氣泡破裂,都釋放出令人窒息的熱量和荒謬的猜想。
是不是……哥哥心里,也有那么一點點……疼? 是不是……哥哥對他,也并非全無…… 是不是……他這十年承受的一切,或許……或許……
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不敢存在的希冀,像黑暗中掙扎的幼芽,顫巍巍地探出頭來。
這縷希冀如同一抹脆弱的晨光,卻攜著令人難以抵御的毒性,頃刻間侵入他的每一寸神經。那種麻痹感席卷全身,連疼痛都被無聲吞噬。而他那顆被冰封在絕望深淵中的心臟,竟在這一刻可悲地、近乎失控地劇烈跳動起來,仿佛要沖破所有禁錮與枷鎖。
他驟然蜷縮起身體,那只沾染了哥哥淚水的手掌,被他死死地、近乎絕望地按在心口,仿佛要將那溫熱的濕潤烙印進靈魂深處。
仿佛那一點點微涼的濕意,是唯一的火種,能溫暖他凍僵的四肢百骸。
滾燙的淚水再次毫無預兆地涌出,這一次,卻不再是純粹的絕望和委屈,而是混雜了巨大的迷茫、無措,甚至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感到羞恥的、卑微的渴求。
如果……如果哥哥也會為他哭……
那是不是意味著……他也許……還有那么一點點……被在意的價值?
是不是他再努力一點,再忍耐一點,把哥哥要他“承受”的一切都承受下來,哥哥就會……就會……
就會變回以前那個,會對他笑的哥哥?
這個念頭如同最甜美的毒藥,迅速流遍全身。
他甚至開始為自己剛才那場失控的痛哭感到后悔和害怕。他怎么能那樣哭呢?怎么能質問呢?哥哥一定生氣了,所以才摔門走了。他弄砸了!他差點就……就觸碰到了那一點點可能存在的溫暖,卻又把它嚇跑了!
不行!
不能這樣!
他要乖!要聽話!要好好“承受”!
哥哥讓他不準哭,他就不哭!
他死死咬住嘴唇,用力之大,剛剛結痂的傷口再次破裂,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但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拼命地將所有哽咽和抽泣都強行咽回喉嚨深處,只發(fā)出細微的、壓抑的嗬嗬聲。
身體因為這種強行的壓抑而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掙扎著,想要爬起來。他得做點什么!哥哥雖然說了不用做題,但他不能真的就躺著!他得讓哥哥看到他的“聽話”,他的“努力承受”!
他強忍著全身如散架般的劇痛,一點一點地挪下床。雙腿綿軟得像煮熟的面條,幾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就在膝蓋觸地的剎那,那鉆心的疼痛如利刃般刺入骨髓,險些令他失聲慘叫。但他咬緊牙關,將那聲音硬生生咽了回去,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床頭柜,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終于勉強站穩(wěn)了搖搖欲墜的身軀。
目光落在掉在地上的藥膏和紗布上。
是哥哥剛才掉下的。
他看著那些東西,眼睛猛地一亮。
對了!上藥!
哥哥拿來這些,就是要給他上藥的!雖然他剛才哭鬧,惹哥哥生氣了,但只要他乖乖自己上好藥,哥哥回來看到,是不是……就不會那么生氣了?
這個念頭給了他巨大的動力。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踉蹌著彎腰撿起藥膏和紗布,然后艱難地、扭曲著身體,試圖給自己身后那些慘不忍睹的傷處涂抹藥膏。
這個動作極其困難且痛苦。手臂根本夠不到所有地方,每一次嘗試都牽扯得傷處如同再次撕裂,疼得他眼前發(fā)黑,冷汗直流,但他卻咬著牙,一遍遍地嘗試,臉上甚至因為這種“努力”而泛起一種病態(tài)的、虛幻的光彩。
看,我在聽話。 我在努力。 我在承受。
哥哥,你看,我在變好……
藥膏涂得歪歪扭扭,紗布也包扎得亂七八糟,甚至因為手抖而弄掉了好幾次。但他不在乎。他只覺得完成了一項無比重要的任務,仿佛這樣就能填補剛才那個“零”帶來的空洞,就能挽回一點點哥哥可能存在的“心疼”。
做完這一切,他幾乎虛脫,扶著墻壁大口喘息,臉色蒼白如紙,卻帶著一種詭異的滿足感。
他環(huán)顧四周,又看到地上之前嘔吐的污穢和摔碎的玻璃杯。
不行,不能這樣。哥哥喜歡干凈,看到會生氣的。
他立刻又找來抹布和垃圾桶,忍著膝蓋和全身的劇痛,跪在地上,一點一點地擦拭清理。每一個動作都如同酷刑,但他卻做得異常認真,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
做完這一切,他已經徹底脫力,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靠著床沿滑坐在地上,虛弱地喘息。
但看著變得“干凈”的房間,看著自己包扎好的傷處,他心里那點微弱的火苗,卻又頑強地燃燒起來。
哥哥……會看到的吧?
會……稍微滿意一點吧?
也許會……再來看看他?
他甚至開始幻想,哥哥再次進來時,也許會皺著眉頭,但眼神不會那么冷,也許會檢查他的傷,也許……甚至會給他帶來一點真正的、溫暖的食物?
這個幻想如此逼真,讓他干裂的嘴唇甚至無意識地微微揚起一個虛幻的弧度。
他靠著床沿,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扇緊閉的房門。
耳朵豎起來,捕捉著外面任何一絲可能的動靜。
心跳,在期待和恐懼中,瘋狂地擂動。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門外始終寂靜無聲。
哥哥……沒有回來。
那點微弱的火苗,在漫長的、死寂的等待中,開始一點點地搖曳,變小。
胃部的灼燒感和喉嚨的干渴再次襲來,比之前更加猛烈。
他看向床頭柜上那杯冷水和干面包。
哥哥留下的。
是“施舍”,也是“命令”。
他掙扎著爬過去,拿起面包,機械地塞進嘴里,混著冷水,艱難地吞咽。
食物冰冷地滑過喉嚨,落入空蕩蕩的胃袋,帶來的不是滿足,而是一陣更深的空虛和寒冷。
他一邊吃,一邊依舊死死地盯著房門。
仿佛只要他足夠“乖”,足夠“聽話”,那扇門就會打開,就會有光透進來。
然而沒有。
什么都沒有。
只有窗外天色漸漸變暗,房間里的陰影越來越濃,將他一點點吞噬。
掌心里,那兩滴早已冰涼的淚痕,像是在無聲地嘲笑他的癡心妄想。
哥哥的眼淚……也許根本什么都不是。
也許只是一時的情緒失控。
也許……甚至是因為厭惡他到了極點而感到的惡心?
畢竟,他是那么一個“不堪入目”的、“零”價值的廢物。
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現(xiàn)實,如同潮水,再次一點點漫上心頭,試圖澆滅那簇可笑的火苗。
不!
不會的!
他拼命搖頭,甩開那些可怕的念頭。
哥哥哭了的!那是真的!他感覺到的!是滾燙的!
哥哥一定……還是有點在意他的……
只是……只是他做得還不夠好……還不夠能“承受”……
他要更努力才行……
對,更努力!
等哥哥再來的時候,他一定要表現(xiàn)得更好!更聽話!更麻木!更能忍!
他緊緊抱住膝蓋,將身子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倚靠在床腳,目光依舊執(zhí)拗地、充滿期待地投向那扇門,仿佛要透過冰冷的木板看出些什么來。
像一個被遺棄在無盡黑夜里的孩子,固執(zhí)地相信著下一個瞬間,就會有腳步聲響起。
盡管他知道。
可能永遠也不會有了。
那滴眼淚帶來的不是救贖。
是更深、更絕望的深淵。
它讓他清晰地看到了一絲溫暖的幻影,然后又殘忍地告訴他,那幻影,永不可及。
這種希望之后再徹底的絕望,比從未有過希望,更加殘忍百倍。
夜,越來越深。
房間里的溫度越來越低。
他冷得渾身發(fā)抖,傷口在冰冷的空氣里一跳一跳地疼。
但那扇門,始終沉默地緊閉著。
仿佛永遠不會再為他打開。
最終,那點微弱的、用來自欺欺人的火苗,還是在無盡的等待和冰冷的現(xiàn)實中被一點點磨蝕,終于……
徹底熄滅了。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的黑暗。
和他眼角,那最后一滴緩緩滑落的、再無溫度的淚水。
蝕骨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