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是意識最先捕捉到的訊息。它從裸露的肌膚悄然侵入,穿透那單薄而污穢的睡衣,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著早已遍布傷痕的軀體。血液仿佛凝成了細小的冰晶,在血管中遲滯地流動,每一下脈動都帶著尖銳的刺痛,仿佛要將這具身體的每一寸生機凍結(jié)殆盡。
林珩蜷縮在床腳的地板上,時間仿佛在無盡的靜默中失去了意義。他保持著那個仰望房門的姿勢,如同一尊被時光凍結(jié)的雕像,渴望著某種遙不可及的救贖。他的睫毛微微顫動,竟像是凝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霜氣,透出一種深沉而孤寂的冷意,仿佛連呼吸都被這寒意吞噬殆盡。
那扇門,始終沒有打開。
眼底殘存的最后一抹微光,在無盡的死寂等待與刺骨寒意的侵蝕下,終于悄然湮滅,墜入那深不見底、冰冷徹骨的黑暗之中。
期待變成了絕望,絕望熬成了麻木。
連掌心那兩滴早已冰涼的淚痕,也失去了最初驚心動魄的觸感,變得與其他冰冷的皮膚無異。
哥哥……不會來了。
那滴眼淚,什么也改變不了。
或許,真的只是他痛極昏聵下的錯覺。又或者,是哥哥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更深的嘲弄。
胃部的抽搐變得微弱,不再是尖銳的灼燒,而是一種空洞的、仿佛內(nèi)臟都被掏空的鈍痛。喉嚨干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連吞咽的動作都變得極其艱難,每一次嘗試都像在摩擦砂紙。
他好像……快要感覺不到“餓”和“渴”了。
身體正在以一種緩慢而不可逆的方式,關(guān)閉某些功能,向著更深的虛無滑落。
這樣……也好。
他迷迷糊糊地想。
如果就這樣安靜地、不再掙扎地消失,是不是也算一種“承受”的終點?哥哥……會滿意嗎?
這個念頭帶來一種詭異的平靜。
他緩緩地閉上眼睛,意識如同沉入冰海的石子,向著黑暗的深處不斷墜落……墜落……
就在這時——
“咔噠?!?/p>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微不可聞的金屬摩擦聲,撬開了凝固的死寂。
是門鎖。
林珩凍僵的身體幾不可查地痙攣了一下,如同垂死的病人被電擊般,那沉落的意識被強行拽回一絲。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睜開眼,睫毛上的冷霜簌簌落下。
門,被推開了一道縫隙。
沒有燈光透入,外面似乎也一樣黑暗。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比平日更多了幾分沉默,端著什么東西,悄無聲息地側(cè)身踏入房間。他的動作極輕,像是生怕驚擾了某種無形的寧靜,每一步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謹(jǐn)慎與克制。
是哥哥。
林珩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緊,然后又驟然松開,帶來一陣窒息般的空洞感。
他來了。
他終于……還是來了。
在那片幾乎將他溺斃的絕望冰海之后。
林燼沒有開燈。他似乎適應(yīng)了黑暗,目光準(zhǔn)確地落在了蜷縮在床腳地板上、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陸珩身上。
他的腳步停頓了一瞬,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覺。
然后,他一步步走近,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
林珩僵硬地仰著頭,在濃重的黑暗里,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哥哥的表情。但只能看到一個模糊冷硬的輪廓,和比夜色更深的剪影。
哥哥手里端著的,是一個碗。有細微的熱氣,帶著一種極其清淡的、米粥的香氣,裊裊升起,融入冰冷空氣中。
那一點微弱的熱氣和香氣,對于幾乎凍僵、饑渴到極點的林珩來說,像沙漠旅人看到了海市蜃樓,瞬間刺痛了他所有麻木的感官。
他的喉嚨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發(fā)出極其干澀的一聲輕響。
林燼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碗被輕輕放在地上,就在林珩觸手可及的地方。溫?zé)岬耐氡诮佑|到冰冷的地板,發(fā)出細微的輕響。
然后,林燼伸出手。
不是打他,不是掐他,甚至不是之前那種冰冷的檢查。
那只骨節(jié)分明、曾經(jīng)帶來無數(shù)痛苦的手,此刻卻帶著一種近乎詭異的……遲疑?輕輕地落在了林珩冰冷汗?jié)竦念~頭上。
掌心是溫?zé)岬摹?/p>
甚至……有點燙。
那一點突如其來的、與他冰冷肌膚截然不同的溫度,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林珩所有的麻木和絕望,讓他猛地一顫,瞳孔在黑暗中驟然放大。
哥哥……在碰他?
用……這么輕的力道?
是在試探他有沒有發(fā)燒嗎?還是……
林燼的手停留了片刻,指尖似乎幾不可查地拂過他額角冰冷的汗?jié)瘢缓蟊阋崎_了,快得像是林珩的又一個幻覺。
自始至終,他沒有說一句話。
沒有斥責(zé),沒有命令,沒有冰冷的審判。
他只是沉默地蹲在那里,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又像一個無言的審判官。
然后,他站起身。
依舊沒有言語,沒有再看林珩一眼,轉(zhuǎn)身,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面更深沉的黑暗。
房間里,再次只剩下林珩一個人。
和地上那碗散發(fā)著微弱熱氣、米香清淡的白粥。
一切發(fā)生得如此短暫,如此安靜,如此……不真實。
像一場沉默的、冰冷的夢境。
林珩僵硬地、一點點地低下頭,目光落在那個白色的瓷碗上。
粥熬得很爛,很稀薄,幾乎看不到米粒,只有一點淡淡的米油。是他小時候生病時,媽媽經(jīng)常會煮給他吃的那種最清淡的粥。
哥哥……煮的?
為他?
為什么?
是可憐他快死了嗎?是維持工具的最低限度能源補充?還是……那滴眼淚之后,一絲微末的……愧疚?
無數(shù)個念頭再次瘋狂地涌入他混亂的大腦,每一個都帶著尖刺,將那顆剛剛被一絲微弱暖意觸碰過的心臟,扎得千瘡百孔。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碰到溫?zé)岬耐氡?,那一點溫度燙得他猛地縮回手,仿佛碰到的不是粥,而是燒紅的烙鐵。
吃嗎?
吃了,是不是就代表接受了這無法理解的“施舍”?代表著他依舊可悲地渴望那一點點虛無縹緲的“溫暖”?
不吃?
在這冰冷和饑餓中徹底消失,是不是一種更徹底的解脫?
眼淚毫無預(yù)兆地再次涌出,冰冷地滑過他已經(jīng)凍得麻木的臉頰。
他看著那碗粥,像看著一個潘多拉魔盒。
最終,求生本能,或者說,是那絲對那點微弱“溫?zé)帷钡目杀鞈?,?zhàn)勝了一切。
他再次伸出手,捧起那只碗。溫?zé)岬挠|感透過冰冷的掌心,一點點滲入,帶來一種細微的、卻足以讓人崩潰的酸楚。
他低下頭,將干裂起皮的嘴唇湊近碗邊,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
溫?zé)岬摹⑾”〉拿字嗷^如同砂紙的喉嚨,帶來一陣輕微的刺痛,卻也帶來一種無法言喻的、近乎幸福的暖流,瞬間涌入冰冷的胃袋,擴散向幾乎凍僵的四肢百骸。
太好吃了……
原來一點點溫暖的食物,就可以讓人想要落淚。
他小口小口地、極其珍惜地喝著粥,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滴落進碗里,和溫?zé)岬拿字嗷煸谝黄?,被他一同咽下?/p>
是甜的,也是咸的。是救贖,也是更深的禁錮。
一碗粥很快見了底。
胃里不再空蕩,身體也暖和了一點點。但心里那個巨大的空洞,卻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無法理解的“溫暖”撕扯得更大,更鮮血淋漓。
哥哥……到底是什么意思?
打一巴掌,給一顆甜棗?
還是……那沉默的觸碰,那碗清淡的粥,真的代表著……一點點,他不敢奢望的……轉(zhuǎn)變?
他抱著空碗,蜷縮回冰冷的地板,將依舊殘留著粥碗溫?zé)岬哪橆a,貼在那冰冷的瓷壁上,仿佛汲取著最后一點虛幻的溫度。
心,像是被放在冰與火之間反復(fù)炙烤煎熬。
那扇門沒有再打開。
那點微光如同曇花一現(xiàn),照亮了他深淵般的絕望一瞬,便又迅速熄滅,將他重新拋回更濃重的黑暗里。
但這一次的黑暗,不再純粹。
里面摻雜了一絲無法忽略的、滾燙的、名為“可能”的毒藥。
它不會救贖他。
只會讓他今后的每一次折磨,都變得更加漫長和痛苦。
因為他會忍不住去想——
下一次。
下一次哥哥再來的時候,是會帶著皮帶,還是……一碗粥?
這份未知的煎熬,比純粹的疼痛,更能將人的靈魂一點點磨蝕成灰。
永錮于此,求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