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那點稀薄溫熱的米粥,如同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只激起幾圈微弱的漣漪,便被無邊的寒冷和疼痛吞噬殆盡。
后半夜,林珩幾乎是在無盡的煎熬中睜眼熬到天亮。冷、疼、餓、渴,這些感覺如潮水般輪番襲來,在身體的每一寸肌膚與神經(jīng)上肆虐。然而,比這更為折磨人的,是那些在腦海中瘋狂盤旋的問題。它們像糾纏不清的幽靈,揮之不去,卻始終找不到出口,也得不到答案。肉體的痛苦在這一刻顯得微不足道,而那無解的思緒則如同深淵,將他一點點拖入更深的疲憊與無助之中。
哥哥的眼淚,沉默的觸碰,那碗粥……像一個個模糊的光斑,在他漆黑的視野里明明滅滅,誘人靠近,卻又燙得他不敢觸碰。
天光悄然透過窗簾的縫隙,絲絲縷縷地滲入房間,仿佛一只無形的手,將隱藏在陰影中的冰冷與絕望一點點拖拽出來,暴露在無情的明亮之下,令人無處躲藏。
上學。
這個念頭像條件反射般鉆入腦海,帶來一陣新的恐懼戰(zhàn)栗。
昨日在學校經(jīng)歷的一切,如今仍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身體無力倒下的瞬間,被粗暴拖行的痛楚,哥哥那冷若冰霜的訓(xùn)斥聲,以及同學們投來的目光,或驚懼、或憐憫、或充滿探究的好奇……這些記憶像是一幅鋪開的畫卷,每一筆都刻印在心頭,揮之不去。
他還要再去嗎?
再去那個變成了另一個刑場的地方?
可是不去……哥哥會允許嗎?
那個“學會承受”的命令,是否也包括承受這一切公開的羞辱和折磨?
就在他恐懼掙扎時,房門被推開了。
林燼站在門口,已經(jīng)穿戴整齊,西裝革履,一絲不茍。他手里拿著一條新的、看起來更厚實的校褲,目光冷淡地掃過蜷縮在地板上的陸珩,以及那個放在他手邊的空碗。
他的眼神在那空碗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快得幾乎無法捕捉,便移開了,沒有任何表示。
“換上?!彼麑⒀澴尤拥酱采?,聲音是慣常的冰冷,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昨夜那個悄無聲息送來一碗粥的人只是林珩的幻覺,“五分鐘。車庫等你?!?/p>
命令下達,不容置疑。甚至沒有問他一句“還能不能走路”。
門被帶上。
林珩看著床上那條新褲子,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污穢不堪、還帶著嘔吐物干涸痕跡的舊校服,巨大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頭。
他掙扎著爬起來,每動一下,都如同拆骨重塑般疼痛。他咬著牙,用最快的速度,忍著身后傷處被摩擦的尖銳刺痛,換上了那條新褲子。布料粗糙,摩擦著那些尚未愈合的傷,但他不敢遲疑。
哥哥只給了五分鐘。
他甚至沒有時間也沒有力氣去清理自己,只能胡亂用冷水抹了一把臉,試圖洗掉臉上的淚痕和污跡,但收效甚微。鏡子里的人,臉色慘白如鬼,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像一具被抽干了生氣的木偶。
他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艱難地挪下樓,挪進車庫。
林燼已經(jīng)坐在駕駛座上,發(fā)動機低沉地轟鳴著,像一頭不耐煩的獸。
他透過后視鏡,冷冷地瞥了一眼林珩狼狽遲緩的動作,沒有任何催促,但那冰冷的沉默本身,就是最大的壓力。
林珩拉開車門,幾乎是摔進后座里的。坐下的瞬間,身后的傷處被擠壓,疼得他瞬間悶哼出聲,額頭抵在前座靠背上,冷汗涔涔。
林燼似乎完全沒有察覺,或者說,毫不在意。車子平穩(wěn)地滑出車庫,駛向?qū)W校。
一路無話。
窒息的沉默像一塊巨石,壓在林珩的心口。他死死攥著衣角,目光空洞地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每一秒都像是在奔赴刑場。
離學校越近,他的心跳就越快,呼吸就越發(fā)困難。胃里那點可憐的粥開始翻攪,帶來惡心的感覺。
終于,車子在學校門口停下。
林燼沒有立刻解鎖車門。他轉(zhuǎn)過頭,目光如同冰冷的手術(shù)刀,落在林珩慘白驚惶的臉上。
“今天,”他開口,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無形的威壓,“別再給我丟人現(xiàn)眼?!?/p>
“暈倒,哭鬧,走路歪斜……”他每說一個詞,林珩的臉色就白一分,“這些軟弱無能的樣子,別再讓我看到。”
“否則,”他微微傾身,冰冷的目光鎖住林珩恐懼的雙眼,“后果你知道?!?/p>
車門鎖咔噠一聲彈開。
冰冷的判決,宣判完畢。
林珩僵硬地、同手同腳地下了車。清晨的冷風一吹,他渾身打了個哆嗦,幾乎站立不穩(wěn)。
他看著那輛黑色的轎車毫不留戀地駛離,仿佛只是丟棄了一件垃圾。
他站在原地,深吸了好幾口冰冷的空氣,才勉強壓下喉嚨口的惡心和眩暈感。他努力地挺直一點脊背,盡管這個動作讓身后的傷處如同火燒,努力地想讓自己的走路姿勢看起來“正?!币稽c。
但每邁出一步,膝蓋的鈍痛和身后的灼痛都讓他無法控制地微微趔趄,姿勢怪異而僵硬。
校門口陸續(xù)有學生進來,看到他,都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投來各異的目光。
“看,那不是昨天暈倒的那個人嗎?” “他走路的姿勢怎么怪怪的……” “噓——小聲點!你忘了嗎?他班主任可是那位剛來的‘閻王’……” “聽說昨天被訓(xùn)得不輕啊……” 四周的竊竊私語如同細密的針,悄無聲息地刺入耳膜。每一道目光都帶著幾分探究與憐憫,卻又在觸及對方的一瞬慌亂地移開,仿佛生怕被察覺出絲毫的惡意??諝饫飶浡环N微妙的緊張感,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那些竊竊私語像針一樣,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身上。他死死低著頭,恨不得把整張臉都埋進衣領(lǐng)里,加快腳步,只想快點逃離這些視線,躲進教室的角落。
終于挪到了教室門口。
里面已經(jīng)坐了不少人??吹剿蝗骋还盏爻霈F(xiàn),原本有些嘈雜的教室瞬間安靜了不少,所有人的目光都或直白或隱蔽地聚焦在他身上。
他感到臉頰燒灼,幾乎是挪到自己的座位,小心翼翼地、盡可能不牽動傷口地坐下。當身體重量壓下去的瞬間,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再次襲來,疼得他眼前一黑,死死咬住了牙關(guān),才沒有發(fā)出聲音。
同桌陳浩擔憂地看著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在看到林珩那雙盛滿恐懼和絕望、仿佛一碰就會碎掉的眸子時,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往旁邊挪了挪。
第一節(jié)課,就是數(shù)學課。
當那個高大冷峻的身影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時,整個教室的空氣瞬間凝結(jié)成了冰塊。
林珩的心臟猛地縮緊,幾乎停止了跳動。他死死地低下頭,恨不得把自己縮進桌子底下,全身的肌肉都繃得僵硬,連呼吸都屏住了。
他能感覺到那道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zhì)般掃過全班,最后,在他身上若有若無地停頓了一瞬。
那一眼,像冰水潑頭,讓他從頭頂涼到腳心。
林燼走上講臺,放下教案,沒有多余的開場白,直接開始講課。他的聲音冷靜、清晰,邏輯嚴密,仿佛昨天那個在教室里厲聲訓(xùn)斥、將學生逼到暈倒的人不是他。
然而,對林珩來說,這冷靜的聲音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恐懼。它像一把鈍刀,慢慢地磨著他的神經(jīng)。
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聽講,但注意力根本無法集中。身體的疼痛,內(nèi)心的恐懼,還有對哥哥那無法理解的行為的困惑,像一團亂麻,攪得他大腦一片混沌。
他只能機械地跟隨抄寫,手指微微顫抖間,字跡在紙上顯得歪斜而凌亂。
突然,林燼停下了講課。
教室裡一片寂靜。
“我剛才講的最后一點,關(guān)于這個極限的應(yīng)用,誰上來把推導(dǎo)過程寫一下?”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臺下。
沒有人舉手。這個問題有些難度。
林燼的視線,緩緩地、精準地,落在了那個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的身影上。
“林珩。”
被點名的瞬間,林珩如同被電流擊中,猛地一顫,手里的筆啪嗒一聲掉在桌上。
全班的目光再次聚焦過來。
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站起來。膝蓋和身后的傷處因為突然的站立而發(fā)出尖銳的抗議,疼得他臉色煞白,冷汗瞬間浸濕了后背。
“上來?!北涞拿睿蝗菘咕?。
林珩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剛才根本什么都沒聽進去!他怎么可能寫得出來?
“我……我不會……”他聲音嘶啞,細若蚊蚋,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
“不會?”林燼微微挑眉,聲音里聽不出情緒,“我剛剛才講過??磥?,你不僅身體軟弱,連腦子也不帶了?”
輕飄飄的話語,卻像最惡毒的鞭子,當眾抽打在林珩早已傷痕累累的自尊上。
他的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羞恥感和恐懼幾乎要將他壓垮。
“既然站著不會,那就跪著想?!绷譅a的聲音陡然變冷,如同淬了冰,“跪到你想出來為止?!?/p>
轟——!
整個世界在林珩耳邊炸開,又瞬間歸于死寂。
跪……跪下?
在教室里?在所有同學面前?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講臺上那個冰冷的身影,眼中充滿了哀求和無措。
哥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這樣……
林燼的眼神沒有絲毫動搖,只有一片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嚴。
“需要我再說第二遍?”
那目光里的威脅,比任何言語都更具殺傷力。
林珩的最后一絲防線,徹底崩潰了。
眼淚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巨大的屈辱和絕望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在全班同學那充滿震驚、恐懼與難以置信的目光中,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像是被無形的力量壓垮一般,緩緩地屈下了膝蓋。動作雖慢,卻沉重得仿佛能砸進每個人的心底。
膝蓋撞擊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令人心驚的聲響。
劇烈的疼痛從膝蓋骨和身后的傷處同時炸開,疼得他幾乎暈厥。
他跪在了教室的最前面,跪在了講臺下,跪在了他哥哥,他的班主任,他的審判官面前。
卑微得,如同塵埃。
他死死地低著頭,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濺開一朵朵小小的、絕望的水花。
世界一片模糊,只剩下周圍那些倒抽冷氣的聲音和死一般的寂靜。
還有講臺上,那道冰冷俯視的、如同看著螻蟻的目光。
原來……
那碗粥,那滴眼淚,那些沉默……
什么都不是。
都只是……讓他能更好地“承受”下一場折磨的,微不足道的……鋪墊。
心,像是被徹底碾碎成了齏粉。
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