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成了暫時與世隔絕的繭。白色的墻壁,規(guī)律的作息,清淡的流食,以及護士溫和卻不容置疑的監(jiān)督。林珩被強制留在這里,進行著所謂的“系統(tǒng)治療”——主要是營養(yǎng)支持和心理疏導。
那場昏迷像一次強制關機,重啟后,身體依舊虛弱,但那種瀕死的極端疲憊感似乎緩和了一絲。嘴里的苦澀味依然頑固,但在營養(yǎng)液的支撐和刻意的回避下,變得稍微可以忍受了一些。至少,他不再因為進食而引發(fā)劇烈的生理排斥。
林燼每天都會來。他總是在放學后,帶著一身粉筆灰和疲憊的氣息出現(xiàn)在病房。他不再提學習,不再提那場車禍,甚至很少說話。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有時會帶來一些洗好的水果,或者一本嶄新的、與數(shù)學無關的閑書,放在床頭柜上。
他會看著護士給林珩換藥,看著營養(yǎng)液一滴滴輸入那細瘦的血管,看著林珩因為心理醫(yī)生的到訪而微微蹙起的眉頭。他的目光不再冰冷,也不再瘋狂,只剩下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專注,和一種小心翼翼的、仿佛生怕驚擾什么的沉默。
有時,林珩會在午后淺眠中醒來,發(fā)現(xiàn)林燼沒有在看手機,也沒有在批改作業(yè),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眼神空茫,側(cè)臉的線條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冷硬,卻也透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孤寂。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會無意識地蜷縮,又松開,反復多次。
林珩出院那天,是個陰天。林燼幫他辦完手續(xù),拎著簡單的行李,走在他身側(cè)。兩人之間依舊隔著半個人的距離,沉默地走著。
回到家,一切似乎恢復了原樣,又似乎一切都不同了。
餐桌上依舊擺放著簡單的飯菜,但分量適中,也不再是那些刻意粗糲的食物。林燼會沉默地盛好飯,推到林珩面前,然后自己拿起筷子,低頭吃起來。他吃得很快,仿佛只是為了完成一項任務。
林珩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米飯,送入口中。味同嚼蠟的感覺依舊,那層苦澀的底色頑固地存在著。但他沒有吐出來,也沒有干嘔,只是緩慢地、機械地咀嚼著,然后咽下去。
他知道,哥哥在看著他。用那種看似不經(jīng)意,實則全身心都在感知的、緊張的目光。
他咽下第一口,然后是第二口。
林燼緊繃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
這成了一場無聲的、新的拉鋸戰(zhàn)。林燼不再用言語和冷酷逼迫,而是用這種沉默的、近乎卑微的注視,構筑起一道新的圍墻。而林珩,則用這種機械的、不帶任何享受的進食,作為回應,或者說,作為對這扭曲關系的一種……妥協(xié)。
他不再傷害自己。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因為那次昏迷前,哥哥眼中那幾乎將他靈魂都撕裂的恐懼,像一道烙印,燙在了他的記憶里。他隱隱覺得,如果他再那樣做,崩潰的將不止是他自己。
日子一天天過去,像一潭死水。林珩回到學校,依舊沉默,依舊瘦弱,但不再像以前那樣如同一抹隨時會消散的游魂。他按時上學,按時回家,按時吃著那嘗不出味道的飯菜。他的成績依舊平庸,林燼不再過問。
有時深夜,林珩還是會從噩夢中驚醒,嘴里滿是那令人作嘔的苦澀。他會坐起來,在黑暗中大口喘息,然后下意識地看向隔壁房間的方向。那里一片寂靜。但他知道,哥哥醒著。他能感覺到那扇門后,同樣清醒而痛苦的呼吸。
他們像兩個被同一根無形的絲線捆綁的繭,被困在由過往、罪孽和扭曲的依存編織成的厚厚壁壘里。無法掙脫,也無法融合,只能在這窒息般的緊密聯(lián)系中,感受著對方每一次細微的顫抖,分擔著那無處不在的、名為“活著”的痛苦。
林燼不再試圖點燃任何東西,無論是希望還是更深的絕望。他只是沉默地、日復一日地,用他那種笨拙的、壓抑的方式,守著這個繭,守著里面那個和他一樣被束縛著的、殘破的靈魂。
他不知道這樣對不對,不知道未來在哪里。他只知道,他不能放手。哪怕這捆綁讓他們雙方都血肉模糊,哪怕這繭內(nèi)只有無盡的黑暗與苦澀。
因為放手,意味著真正的、徹底的毀滅。
而這縛繭般的痛楚,卻是他們唯一能夠觸及的,“在一起”的方式。仿佛只有在這撕裂又纏繞的苦痛中,兩顆心才能找到彼此最深沉的牽絆,尋得那近乎奢望的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