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絲打在臉上,和滾燙的淚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沈昭寧的視線。
她再也支撐不住,像一個被遺棄在街邊的孩子,失聲痛哭起來。
肩膀劇烈地顫抖著,每一次抽泣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喉嚨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嗚咽。
雨水迅速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和衣衫,冰冷的觸感滲透進(jìn)來,卻遠(yuǎn)不及她心中寒冷的萬分之一。
可她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盲目地、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著,仿佛要逃離那個讓她徹底崩塌的地方,逃離那令人作嘔的現(xiàn)實(shí)。
就在這片冰冷的雨幕和灼熱的淚水中,賀沉舟剛才那充滿悔恨卻又無比真誠的眼神,再一次狠狠刺痛了她。
他沒變。
直到這一刻,他對她似乎依舊帶著一種可悲的“真誠”。
他不會撒謊,至少在被她撞破的那一刻,他連編一個更委婉的謊言都做不到。他說“今天”,說“是”,說“對不起”……每一句都像一把鈍刀,用最坦誠的方式,將她凌遲處死。
這份她曾經(jīng)最珍視的、屬于賀沉舟的坦誠,如今卻化作了最殘忍的兇器,重重地刺進(jìn)她的身體里,攪得她五臟六腑都錯了位,痛不欲生。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意識在痛苦的漩渦里沉浮,恍惚間,一段被歲月蒙上柔光的記憶,如同幽靈般掙脫束縛,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十六歲,盛夏的午后,陽光炙熱,連空氣都帶著慵懶的焦味。
那時的沈昭寧,是學(xué)校里無人敢惹的存在。
家世顯赫,性格張揚(yáng)又帶著被寵壞的驕縱,像一只驕傲又漂亮的小孔雀。
她不喜歡上課,常常在教學(xué)樓僻靜的樓梯間躲清閑。
那天,她剛拐過轉(zhuǎn)角,就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血腥氣。
樓梯下方的陰影里,坐著一個男孩。他低著頭,白色的校服襯衫被扯得凌亂,沾滿了灰塵和刺目的血跡。
他的臉上、手臂上布滿青紫和擦傷,尤其那白皙的皮膚,讓每一道傷口都顯得格外猙獰嚇人。
幾個不良少年剛揚(yáng)長而去,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著“窮鬼”、“活該”。
若是別的嬌滴滴的女生,恐怕早就嚇得尖叫跑開了。
但沈昭寧沒有。
她只是皺了皺眉,那雙總是盛著不耐煩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好奇和……或許是別的什么。
她一步步走下去,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樓梯間回響。
男孩警覺地抬起頭,露出一張即使布滿傷痕也難掩清俊的臉。
他的眼神像受驚的小獸,帶著屈辱、警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
四目相對。
沈昭寧在他面前蹲下身,絲毫沒有在意自己昂貴的裙子可能會沾上灰塵。
她歪著頭打量他,然后從隨身帶著的、印著小貓圖案的精致手拿包里,翻找起來。
最后,她掏出了幾個創(chuàng)可貼——不是普通的肉色,而是印著鮮艷又俗氣的玫瑰圖案,是她一時興起買著玩的。
她遞到他面前,聲音帶著少女特有的清脆,卻又有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喏。貼上。”
男孩愣住了,看著那幾片與眼前暴力場景格格不入的、嬌艷的玫瑰創(chuàng)可貼,眼神里充滿了茫然。
見他不接,沈昭寧干脆自己撕開一個,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笨拙地,啪地一下貼在了他顴骨最明顯的一道傷口上。
微涼的指尖不經(jīng)意觸碰到他滾燙的皮膚。
“下次他們再欺負(fù)你,”她看著他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語氣理所當(dāng)然,仿佛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shí),“報我的名字。沈昭寧。記住了嗎?”
那一刻,男孩——賀沉舟,怔怔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女。
陽光從高處的窗戶斜射下來,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暈,她那雙眼睛亮得驚人,里面沒有憐憫,沒有懼怕,只有一種純粹的、近乎天真的“罩著你”的囂張。
可他卻在這樣的眼神里,在一片血腥和疼痛中,在一片象征著脆弱卻又是唯一給予他“保護(hù)”的玫瑰圖案下,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震撼的……
救贖。
那次遞出玫瑰創(chuàng)可貼之后,沈昭寧心里其實(shí)記掛了一下那個皮膚很白、眼神像小鹿一樣容易受驚的男孩。
她甚至有點(diǎn)期待他能來找她,狐假虎威地報出她的名號,讓她體驗(yàn)一下“大姐大”罩著小弟的快感。
然而,幾天過去了,風(fēng)平浪靜。她再次溜達(dá)到那個樓梯口,卻意外地又撞見了他。
賀沉舟靠在墻上,微微喘著氣,校服比上次更加狼狽,扣子都被扯掉了幾顆,露出里面同樣帶著青紫的皮膚。
他的嘴角破裂了,滲出一縷鮮紅的血絲,沿著白皙的下頜滑落,格外刺眼。
顴骨上也添了新的擦傷,甚至一只眼睛周圍都泛著駭人的紅腫。
但他沒有像上次那樣蜷縮在陰影里,而是站著的,背脊甚至挺得有些直。
沈昭寧幾步跑下去,眉頭擰得緊緊的,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急切:“喂!你怎么又被打成這樣了?不是讓你報我的名字嗎?你怎么不說呢!”她的語氣里有點(diǎn)恨鐵不成鋼的埋怨。
賀沉舟聞聲抬起頭。
看到是她,他抬手,用還算干凈的手背胡亂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跡。然后,對著她,露出了一個笑容。
那笑容扯動了傷口,讓他嘶地吸了口涼氣,但卻無比清晰地展現(xiàn)在沈昭寧面前。
那不是討好或卑微的笑,而是一種帶著痛楚、卻異常明亮和干凈的笑容,甚至隱隱透著一股如釋重負(fù)的驕傲。
他的眼睛很亮,像是淬煉過的星辰。
“我沒有報你的名字。”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堅定的力量,“我不會讓一個女孩子替我抗下一切?!?/p>
他頓了頓,挺直了雖然清瘦卻正在努力生長的脊梁,補(bǔ)充道,語氣里是戰(zhàn)勝強(qiáng)敵后的篤定:“我是一個男子漢。
這次……我打贏了。他們以后,不會再欺負(fù)我了?!?/p>
沈昭寧愣住了。
她看著眼前這個傷痕累累卻眼神發(fā)亮的男孩,看著他嘴角那抹刺眼卻倔強(qiáng)的血痕,心里某種堅硬的東西仿佛被輕輕敲了一下。
她見過太多因?yàn)樗沂蓝徒Y(jié)她、畏懼她的人,卻第一次有人對她說“我不會讓一個女孩子抗下一切”,而且是用這樣認(rèn)真、甚至帶著點(diǎn)傻氣的真誠。
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不是同情,更像是……欣賞。
她忽然也笑了起來,不再是那種驕縱的、居高臨下的笑,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她朝他用力地豎起一個大拇指,眼睛彎成了月牙:“你很厲害!”
她是真心覺得他很厲害。不是靠家世,而是靠自己的拳頭和勇氣,贏得了尊嚴(yán)。
笑過之后,她還是看到了他傷口齜牙咧嘴的細(xì)微表情。
疼肯定是疼的。
她想了想,又從那個寶貝小包里翻找起來——這次沒有玫瑰創(chuàng)可貼了,她掏出了一小瓶沒開封的消毒酒精和一包無菌棉球,塞到他沒受傷的那只手里。
“喏,我把酒精和棉球放這里了,”她的語氣放緩了些,帶著點(diǎn)別扭的關(guān)心,“你記得自己上藥哦。不然感染了會更疼的。”
賀沉舟握緊了手里那瓶冰涼的酒精和柔軟的棉球,看著女孩叮囑時微微嘟起的嘴和認(rèn)真的眼神,心臟某個地方像是被羽毛輕輕拂過,癢癢的,暖暖的。
他重重點(diǎn)頭,聲音比剛才更啞了幾分:“嗯!我會的?!?/p>
他很聽她的話。
接下來的幾天,即使沒有再遇到沈昭寧,賀沉舟也每天都認(rèn)真地、小心翼翼地給自己上藥。
酒精刺激傷口帶來尖銳的疼痛,但他每次齜牙咧嘴地忍過去時,腦子里浮現(xiàn)的不是那些霸凌者的臉,而是女孩亮晶晶的眼睛、豎起的大拇指,和那句“記得上藥哦”。
仿佛每擦拭一次傷口,就能離那個像太陽一樣突然照進(jìn)他灰暗生活的女孩更近一點(diǎn)。
那份隱秘的歡喜和期待,甚至蓋過了身體上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