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空明靠在溪石上,靈溪微涼的清水包裹著疲憊的身軀,苦澀的草藥氣息在暮色漸起的空氣里彌漫。遠處那夾雜著惡意的腳步和嬉笑聲,像裹著冰碴的溪流,蠻橫地沖散了片刻的平靜。
他睜開眼,水面倒映的影子被粼粼波光扯碎。溪水清涼,卻澆不熄他心底泛起的寒意。攥緊的拳頭抵在光滑的巖石表面,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喲,瞧瞧這誰啊?咱們青塵宗萬古流芳的‘空靈根奇才’?”
尖利刻薄的嗓音,如同鈍刀刮擦銹跡斑斑的鐵皮,刺破了溪澗最后的安寧。
四人分開垂柳枝條走下溪岸,居高臨下。為首那人臉型尖窄,眼神像含著毒汁的針,嘴角不自然地歪著,正是馬騏——昨日陷害的主謀之一,也是踩碎原主護身符的手。他身邊跟著幾個熟面孔,那些以看柳空明瑟縮為樂的影子??諝庵懈又敛谎陲椀谋梢模瑵獬淼昧钊酥舷?。
柳空明胸腔像塞滿了浸濕的棉絮,沉悶滯澀。他強迫自己緩緩站直身體,溪水沿著發(fā)梢滴落,寒意順著脊背往下爬。
“真是稀客,”馬騏抱著臂,語氣像談?wù)撀愤叺氖?,“廢物也能沾靈溪水?柳慕白的面子,看來比他那身本事還頂用???”他歪頭,目光如同打量砧板上待宰的魚,“怎么,泡出點門道沒?皮厚點,待會兒上場挨打的時候也能少嚎兩聲?”
旁邊一個精瘦的弟子怪腔怪調(diào)地幫腔:“柳師兄問你話呢!啞巴了?”他指著柳空明,“還不滾上來!這靈溪沾了你這掃把星的晦氣,誰還敢用?”
馬騏顯得不耐煩,一腳踢飛水邊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石頭“噗通”砸進水中,冰冷的水花夾雜著泥沙,劈頭蓋臉濺了柳空明一頭一臉,順著脖子滑進衣領(lǐng)。冰冷、黏膩,帶著羞辱的惡意。
柳空明抬手抹去臉上的泥水,水滴從指縫間滴落,重打在腳邊的水里。壓抑的怒火在冰冷的覆蓋下非但沒有熄滅,反而驟然爆燃!過去數(shù)月甚至數(shù)年原主承受的欺辱畫面與此刻重疊,最后一絲懦弱被焚毀殆盡。
“少在這兒裝可憐!”馬騏臉上戾氣陡升,猛地前踏一步,靴子踩進岸邊濕滑的淤泥,濺起更大的泥點,幾乎要濺到柳空明身上?!奥犚姏]有?老子叫你滾上來!”他伸出的那只手粗糙有力,帶著常年握劍的繭子,直直抓向柳空明的衣襟,意圖像以往無數(shù)次那樣將他像麻袋一樣拖拽出去。
就在那沾著污泥的指甲即將觸碰到衣領(lǐng)的剎那——
“滾開!”柳空明喉嚨里爆發(fā)出一聲壓抑至極的低吼,如同受傷野獸垂死的嘶鳴!意識如同墜落的流星,狠狠砸進識海深處那片剛恢復(fù)少許、依舊稀薄脆弱的精神力河流!
沒有權(quán)衡后果,沒有計算真元,強烈的屈辱與反抗意志徹底主導(dǎo)了身體。本能驅(qū)使下,一句孤高、寂寥卻帶著深藏癲狂的詩句被推上舌尖——
“舉杯邀明月!”
嘶啞的聲音帶著某種異樣的韻律,在這狹窄溪谷中回蕩。
話音出口的瞬間,柳空明大腦中仿佛有一根弦猛地繃斷,尖銳至極的劇痛撕裂著他的顱骨,視野瞬間被無邊的黑暗和爆裂的金星吞沒。
然而。
那聲音如同無形的號令。暮色四合的山溪上方,原本還算清透的光線驟然暗沉,如同被罩上了一層無形的紗幕。
緊接著,虛空之中,一點異常寒冷、孤峭的光芒驟然亮起!那光并非塵世的燈火,更非天上的星子,帶著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凍結(jié)心魂的寂寥意蘊。光芒瞬間凝聚,一輪不過尺許大小、邊緣清晰卻毫無生氣的慘白圓月,憑空高懸于溪面不足一丈的空中!冰冷的月華如冰水般傾瀉而下,將溪水、石灘、垂柳,連同那四張驚駭僵硬的面孔,一并籠罩在它詭異、死寂的光暈里。
同時!
在那冰冷月光映照下,空氣劇烈地扭曲,蕩漾開無形的波紋,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煮沸。
兩只通體流轉(zhuǎn)著玉石般光澤的酒杯,毫無征兆地憑空具現(xiàn)!杯身古拙溫潤,杯內(nèi)光影晃動,竟似盛著清冽的液體,散發(fā)出并非酒香、卻讓人心神搖晃的奇異氣息。它們懸浮在空中,月華穿過杯體,在地面投下?lián)u曳不定的斑駁光點。這存在本身,便已凝結(jié)了詩句中那份超然物外與狂狷不羈的靈魂!
異變來得太快!
馬騏抓向柳空明的手剛停在半空,臉上那惡毒的笑容還未完全轉(zhuǎn)化為驚愕,便被無邊的恐懼填滿!
“什……什么東西!”他身后的精瘦弟子失聲尖叫,聲音因極度驚懼而劈裂。
尖叫未落!
那兩杯懸停于慘白月影下的玉杯,如同感應(yīng)到了持杯者的滔天怒意,被一只無形卻蘊含著狂暴力量的手掌狠狠摜下!裹挾著徹骨的月寒與詩句中的孤絕意念,劃出兩道凄厲的白芒,如同虛空劈落的閃電,破空厲嘯!它們并非射向柳空明,而是如同被精準操控的毀滅之矢,攜雷霆之勢狠狠砸向馬騏踏在泥水中的右膝蓋骨!
砰!咔嚓!
刺耳的骨頭碎裂聲混合著某種珍貴玉器崩碎的脆響驟然炸裂!
“呃——??!”馬騏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至極的慘叫,整個人如同被千鈞巨錘迎面砸中,瞬間失去所有平衡,以極其扭曲的姿態(tài)重重撲倒在污濁的泥濘中!他雙肘死死抱住右膝,鮮血瞬間染紅了膝蓋處的布料,劇痛讓他的身體蜷縮成痛苦的彎蝦,面孔扭曲,在污泥里翻滾,發(fā)出含糊不清的慘烈哀鳴。
死寂!徹骨的死寂!
另外三人臉上的獰笑瞬間凍結(jié),如同石雕。看著半空中那輪散發(fā)著不祥光暈的詭異“明月”,看著馬騏在泥水中翻滾哀嚎的慘狀,莫大的恐懼瞬間攫緊了他們的心臟。血液凝固,手腳冰涼,腦中只剩下一個驚魂奪魄的念頭——逃!逃離這個廢柴,逃離這片驟然化作魔域的溪澗!
不知是誰從喉管里擠出了一聲非人的怪響,如同受驚的野兔,轉(zhuǎn)身手腳并用地撞開垂柳枝條,沒命地狂奔!恐懼瞬間引爆了另兩人,他們連回頭再看一眼馬騏的勇氣都消失殆盡,慌不擇路地沖進岸邊稀疏的林木深處,眨眼間不見了蹤影。
溪澗陡然空闊,只剩馬騏凄慘斷續(xù)的呻吟在暮色里回旋。
柳空明定在原地,宛如石像。
高懸的慘白月輪,如同完成了既定的使命,那冰冷的光芒迅速斂去,整個虛影如同水泡般悄無聲息地淡化、湮滅,徹底消散在漸濃的夜色里。
那兩只帶來毀滅的玉杯,也徹底化為點點閃爍的光塵,如同流螢,消散在夜風中。
死寂重新籠罩溪澗,只有溪水潺潺流淌的聲音和馬騏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在攪動著空氣。
柳空明慢慢垂下眼瞼。強行催動精神力帶來的恐怖反噬并未結(jié)束,一波波如同冰錐刺骨的劇痛仍在腦中肆虐。視野邊緣滲出蛛網(wǎng)般的黑斑,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讓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胃里翻江倒海,四肢百骸連最后支撐的力氣也仿佛被抽走。
眼前發(fā)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搖晃了一下,雙膝一軟,眼看就要朝著身后冰冷的溪水栽倒下去。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股沉穩(wěn)雄渾的力量精準地扶住了他的后背和肩膀。一股混合著汗味、草藥氣息和塵土的熟悉味道,強勢地涌入他的鼻腔。
“怎么回事?”柳慕白的聲音低沉,繃緊得如同拉滿的弓弦,在他頭頂上方響起。柳慕白剛剛走近溪澗,一眼便看到陷在泥濘中抱著膝蓋哀嚎翻滾的馬騏,還有水邊搖搖欲墜、面色慘白如金紙、口鼻處竟隱隱有刺目血痕淌下的柳空明!
柳空明吃力地轉(zhuǎn)動眼珠,視線模糊中對上柳慕白那雙慣常沉靜的眸子。此刻那雙眼睛里翻騰的不再是疑問或探究,而是純粹的、幾乎要溢出的震驚,以及一種面對遠超認知邊界的力量時所流露出的、無法掩飾的深深驚悸。
他試圖牽動嘴角,一絲鐵銹般的腥甜卻先一步涌上咽喉,嗆得他重重咳嗽起來,視野更加模糊。
…………
不知過去多久,柳空明被一股濃烈的焦香喚醒。睜開沉重的眼皮,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石屋內(nèi)的石床上,身上蓋著柳慕白那件漿洗發(fā)白、帶著針腳笨拙補丁的厚外套。腦中那撕裂性的炸痛稍緩,卻留下悶棍重擊般的沉鈍痛感和陣陣細微的抽跳,全身空乏得像一具被掏空所有骨髓的軀殼。
石屋簡陋的木門外,傳來干柴燃燒的噼啪聲響。他艱難地撐起身體,透過門板的縫隙,看到柳慕白背對著石屋,坐在篝火堆前。橘紅的火焰跳躍著,貪婪地舔舐架子上那只正淌下金黃油脂的肥碩野雉。那油脂滴落火中,發(fā)出滋滋的誘人響聲,焦香濃郁,是他穿來此處所聞到的最具真實肉味的氣息。
柳慕白沒有回頭。他微微低著頭,像在專注凝視著篝火跳躍的焰舌,又仿佛陷入了某個極其復(fù)雜而難解的泥沼。
柳空明無聲地移開目光,低頭看向自己攤開的手掌。掌心紋路清晰,卻空空如也。但那精神力被強行撕裂、抽離殆盡時的極致痛楚,如同烙印般刻在識海深處,指尖似乎還能感受到那種虛幻的灼燒感。
他緩緩抬起頭,視線再次投向門外跳躍火光中那高大而沉默的背影輪廓。
撕去廢物的標簽?他無意識地又蜷縮了一下手指,指尖微微發(fā)涼。
或許,需要等到那場所謂的大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