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徹底敞亮起來,積水洼里映著碎鏡子似的藍(lán)天。西市的人流眼見著稠了,叫賣聲、車馬聲、討價還價聲熱烘烘地攪在一起,昨夜那點(diǎn)雨氣被蒸得干干凈凈。
濟(jì)世堂里,杜仲被鄰鋪的老板請去瞧風(fēng)寒,店里只余夏檸一人。
她正低頭碾著一缽茯苓,心思卻不在那白生生的藥粉上。指腹間捻著的是昨日收起的淺灰線頭,細(xì)膩微涼,帶著點(diǎn)說不出的滑膩。這料子,絕非市井尋常。
門簾忽地被掀開,光線一暗又一亮。
夏檸下意識將線頭攥入掌心,抬眼看過去。
來人是個生面孔。男子,瞧著二十七八年紀(jì),身量頗高,幾乎擋住了大半門口的光。穿著件靛青色的圓領(lǐng)常服,漿洗得有些發(fā)硬,顏色也舊了,肘部甚至看得出細(xì)微的磨損。腰間束著一條再普通不過的牛皮革帶,掛著個小小的腰牌,木質(zhì)的,刻著模糊的字跡,像是某個不起眼衙門里的低階吏員。
但他站得極穩(wěn),肩背舒展,沒有絲毫常年伏案弓腰的瑟縮。面容瘦削,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條缺乏情緒的線。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瞳仁顏色比常人略淺些,像是被水稀釋過的墨,看人時沒什么溫度,掃過藥柜、器具,最后落在夏檸臉上,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審視。
這絕不是個普通的書吏。夏檸心下驟緊,面上卻不露分毫,只停了手里的活,靜靜看著他。
“抓藥?!彼_口,聲音平直,沒什么起伏,像塊扔進(jìn)井里的石頭,悶而沉。他從袖中摸出一張疊得齊整的方子,遞過來。
夏檸接過,展開。是一張治療陳年舊傷的方子,幾味活血化瘀的藥材搭配得中規(guī)中矩,字跡工整卻略顯板滯,像是照著什么謄抄下來的。
她依著方子轉(zhuǎn)身取藥,動作不疾不徐。戥子稱得極準(zhǔn),每一味藥都用干凈的黃紙分開包好,手指靈巧地翻轉(zhuǎn)折疊,棱角分明。
她能感覺到那兩道沒什么溫度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背上,像冬日里貼在皮膚上的薄鐵片。
“掌柜的不在?”他忽然問。
“師父出診了。”夏檸將包好的藥遞過去,聲音平穩(wěn),“您這方子用了有些年頭了吧?川芎的量稍重了些,若夜間痛得厲害,不妨加一味夜交藤,三錢即可,睡前煎服?!?/p>
男子接過藥包,手指與她的短暫相觸,指尖有細(xì)微的繭子,絕不是握筆留下的那種。他聞言,那雙淺淡的眸子極快地閃動了一下,像是冰面上掠過的一絲極細(xì)微的裂紋。
“你懂藥?”他問,語氣里聽不出是疑問還是陳述。
“學(xué)徒罷了,略知皮毛?!毕臋幋瓜卵郏_始收拾戥子和小秤盤,“師父常教導(dǎo),用藥如用兵,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多一句嘴,您若覺得不妥,只當(dāng)沒聽見便是?!?/p>
男子沒說話,只將藥包揣入懷中,取出幾枚銅錢放在柜上。銅錢落案的聲響清脆利落。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幾個半大孩子追打著跑過,濺起一片泥水。一個孩子踉蹌一下,猛地撞在門框上,手里捏著的一只剛捉來的知了脫手飛出,不偏不倚,正正撞向那男子的后背。
“哎呀!”孩子叫了一聲。
男子幾乎是本能地側(cè)身一讓,動作快得只留下一片靛青色的虛影。那知了“啪”一聲撞在藥柜上,暈頭轉(zhuǎn)向地跌落在柜臺角落。
孩子的母親趕過來,連聲道歉,拉著孩子匆匆走了。
男子的臉色似乎更冷硬了些,他瞥了一眼柜臺角落那猶在蹬腿的鳴蟲,又看了一眼夏檸。
夏檸正拿起一塊抹布,去擦拭知了撞過的那一小片柜面。她的動作自然無比,仿佛只是順手拂去一點(diǎn)灰塵。抹布掠過,底下那一小片昨日被雨水浸得顏色略深的木板似乎沒什么變化。
但他的目光卻在那處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一瞬。
夏檸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注意到了。這人觀察力敏銳得可怕。
“衙門的人,查案都這般仔細(xì)么?”她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帶著點(diǎn)學(xué)徒該有的、恰到好處的好奇,手里擦拭的動作卻沒停,“連柜子上的水漬都要看?”
男子抬眸,目光重新鎖住她,那稀釋過的墨色瞳孔里,看不出絲毫波瀾:“你怎知我是衙門的人?”
夏檸指了指他腰間那枚毫不起眼的木牌:“延康坊劉管事暴卒,坊正上報,總要有衙門里的人過來巡看問話。您這腰牌,雖看不清字,制式總是官家的。”她頓了頓,語氣放緩,像是解釋,又像是為自己方才的敏銳找補(bǔ),“前幾日劉家嬸子來抓安神藥,提起過官府定了心悸風(fēng)。我想著,既是定了論,您還來這市井藥鋪,大抵不是為劉家的案子吧?”
她這番話,七分真三分假,將自己那點(diǎn)不尋常的觀察力,巧妙地掩蓋在了市井小民對官差的天然留意和一點(diǎn)合理的推測之下。
男子沉默地看著她,那目光像是要鑿穿她平靜的表層。藥鋪里一時靜極,只有后院煎藥的咕嘟聲隱約傳來,還有那只倒霉知了在角落里微弱地嘶鳴。
半晌,他才開口,聲音依舊平直,卻似乎多了點(diǎn)什么難以捉摸的東西:“大理寺,裴衍?!?/p>
四個字,像冰珠砸地。
夏檸捻著抹布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大理寺?竟是大理寺丞親自來了?劉管事的死,果然沒那么簡單,竟驚動了大理寺?還是……他查的,本就是另一樁事?
她面上適時地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平民聽到上官名諱的局促,微微低下頭:“原是裴大人。”
裴衍不再多言,轉(zhuǎn)身便走。門簾落下,晃動著,割裂著投入的陽光。
直到那抹靛青色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外喧鬧的人流中,夏檸才緩緩松開一直攥著的右手。掌心被那線頭硌出了一道淺淺的紅痕,濡濕微涼。
她走到柜臺角落,蹲下身,看著那只終于緩過勁、試圖振翅的知了。她伸出兩根手指,極其小心地捏起它薄薄的翅膀,走到門口,將它放飛了出去。
然后,她回到方才裴衍目光停留過的那片柜面前。
那里,有一小塊比周圍顏色更深的木紋,是前日雨水滲入留下的痕跡,原本毫不起眼。但此刻,在那水痕邊緣,極其不明顯地,沾著一點(diǎn)點(diǎn)幾乎看不見的……淡紫色粉末。
微乎其微,若非她昨日才見過類似的東西,絕難察覺。
是那只知了撞上來時,從裴衍身上蹭落的?還是他方才站立時,無意間從袖口或是別處抖落?
裴衍。大理寺。
他也接觸過這種東西?
夏檸用指甲極其小心地刮下那一點(diǎn)點(diǎn)粉末,用桑皮紙包好。她的指尖冰涼。
這長安城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渾。
她抬眼望向門外,陽光刺目,市井喧囂。而那雙冷冽的、稀釋墨汁般的眼睛,仿佛仍在某處陰影里,無聲地注視著這一切。
藥鋪里的空氣,仿佛也跟著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