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水像無數(shù)把淬了冰的小刀,剮得寧昭寧骨頭縫里都透著疼。意識模糊間,她感覺自己被一雙帶著老繭的手撈了起來,那人掌心的溫度混著魚腥氣,竟奇異地讓她安定了些。
“咳——咳咳!”她趴在漁船的木板上,肺里像塞了團浸滿鹽水的棉絮,每一次咳嗽都帶著撕裂般的痛。眼角的余光瞥見一雙青布鞋,鞋邊還沾著濕泥與貝殼碎屑,順著鞋往上看,是位穿著靛藍粗布短打的婦人,鬢角別著朵曬干的海芙蓉,眼角的細紋里盛著溫和的笑意:“姑娘別急著動,先喘勻氣?!眿D人的聲音像曬過太陽的棉絮,軟乎乎的,她用一塊帶著皂角香的粗布巾擦去昭寧臉上的水漬,指腹蹭過昭寧凍得發(fā)紫的臉頰時,特意放輕了力道。
掌舵的男人回過頭來,古銅色的臉上刻著被海風(fēng)刀劈斧鑿般的皺紋,唯有一雙眼睛亮得像夜航燈。他喉結(jié)動了動,吐出的話帶著海浪般的沉穩(wěn):“坐穩(wěn)些,這浪頭要來了?!痹捯魟偮?,船身猛地晃了晃,男人卻穩(wěn)穩(wěn)攥著船槳,手腕翻轉(zhuǎn)間,船竟像有了靈性般避開了那道涌來的浪。
昭寧再次醒來時,鼻尖先捕捉到一股清苦的草藥香,混著柴草燃燒的煙火氣。她睜開眼,看到頭頂是糊著報紙的木梁,陽光透過窗欞的縫隙,在被褥上投下細碎的光斑。身下的褥子是粗麻布的,卻洗得發(fā)白,帶著淡淡的陽光味。
“醒了?”婦人端著個粗瓷碗走進來,碗沿還缺了個小角,里面盛著米湯色的糊糊,飄著幾粒海菜,“剛熬好的魚膠粥,你身子虛,得慢慢補?!彼龑⑼敕旁诖差^的矮凳上,伸手探了探昭寧的額頭,指尖的溫度比昭寧的皮膚暖些,“燒退了就好,這幾日可把你大伯急壞了,夜里總?cè)ズ_呣D(zhuǎn),怕你再出什么岔子?!?/p>
昭寧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被婦人按?。骸疤芍桑銛嗔烁吖?,得養(yǎng)些日子?!彼@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左胸纏著厚厚的布條,里面滲著淡淡的藥味。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林大伯走進來,手里拎著條銀光閃閃的海魚,魚鰓還在微微翕動。他看到昭寧醒了,黝黑的臉上擠出個有些僵硬的笑,將魚往墻角的水桶里一扔,甕聲甕氣地說:“醒了就好,中午燉魚?!闭f完便背著手出去了,可昭寧分明看到,他轉(zhuǎn)身時,腳步輕快了些。
日子在平靜中流淌。每日清晨,林大娘會端來一碗加了蜜的椰汁,看著昭寧喝完才去忙活;林大伯則會在出海前,往昭寧窗臺上放一枚剛撿的貝殼,有時是帶花紋的海螺,有時是瑩白的扇貝。昭寧漸漸能下床走動,便跟著林大娘去海邊撿海菜,潮水退去的沙灘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小螃蟹洞,林大娘會教她辨認哪種海菜能吃,哪種能入藥,手指點過墨綠色的海藻時,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什么珍寶。
直到那天,昭寧看到林大伯抬手便將一艘擱淺的漁船推回海里,她才驚覺這對夫婦不一般。林大娘看出了她的疑惑,坐在礁石上,望著翻涌的浪花輕聲道:“我們本是修仙之人,厭倦了打打殺殺,才來這島上躲個清凈?!彼D(zhuǎn)頭看向昭寧,眼中帶著探究,“你這丫頭,眉宇間有股子韌勁,是塊修仙的好料子。若你愿意,我們便傳你些本事,日后也好護著自己。”
昭寧看著自己還在發(fā)顫的手——那是被黑衣人攥過的地方,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她猛地磕頭,額頭撞在沙灘上發(fā)出悶響:“求大伯大娘教我!我想變強,我想找我妹妹!”
林大伯伸手將她扶起,粗糙的手掌按在她肩上,力道不輕不重:“修仙苦,比在海里撈魚苦十倍,你怕嗎?”
昭寧咬著唇,眼里泛起水光,卻用力搖頭:“不怕!只要能找到妹妹,再苦我都能受!”
從那天起,昭寧的生活多了樁要緊事。天不亮就跟著林大伯在海邊練吐納,海風(fēng)卷著咸腥氣灌入肺腑,她常常練得頭暈?zāi)垦?,蹲在沙灘上干嘔,林大伯就在一旁默默遞過水壺,里面是加了鹽的溫水。
之后林大伯將一本泛黃的《基礎(chǔ)吐納訣》放在寧昭寧面前時,書頁間還夾著幾片干枯的海苔?!靶尴傻谝坏?,先修氣?!彼植诘氖种更c在書頁上,墨字早已被海風(fēng)蝕得有些模糊,“天地間靈氣無處不在,海水里有,草木里有,甚至這雨絲里也有。你要做的,是把它們吸進來,存進丹田,再運遍四肢百骸。”
可這第一步就難如登天。昭寧盤腿坐在冰冷的礁石上,按照口訣試著吸氣,可涌入肺腑的只有咸腥的海風(fēng),嗆得她不住咳嗽。林大伯在一旁負手而立,看著她漲紅的臉,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心不夠靜。你把靈氣當成了要抓的魚,越想抓住,它越會從指縫溜走?!?/p>
她咬著牙堅持,從晨光熹微坐到月上中天。丹田處偶爾會泛起一絲微弱的暖意,可稍一分神便消散無蹤。有次練到后半夜,她實在撐不住,一頭栽倒在沙灘上,沙粒嵌進掌心的傷口里,疼得她眼眶發(fā)酸。恍惚間,她仿佛看到昭菁哭紅的眼睛,猛地坐直身子,重新閉上眼睛——她不能停,停了就永遠找不到妹妹了。
三個月后,當?shù)谝豢|真正的靈氣終于穩(wěn)穩(wěn)落在丹田時,昭寧激動得渾身發(fā)抖。林大娘特意用島上的靈米給她熬了粥,米粒顆顆飽滿,透著淡淡的瑩光:“這才只是開始。靈氣入體后,要練‘導(dǎo)氣’,讓它像溪流一樣在經(jīng)脈里流動??赡愕慕?jīng)脈就像久未疏通的河道,靈氣走得急了,會撞得你疼?!?/p>
果然,導(dǎo)氣的過程成了酷刑。靈氣在經(jīng)脈里沖撞時,像是有無數(shù)根細針在扎,有時疼得她蜷縮在床榻上,冷汗浸透了粗布衣裳。有次練到關(guān)鍵處,一股靈氣卡在手腕的“陽溪穴”,那里瞬間腫起一個青紫色的包,疼得她連筷子都握不住。林大伯取來島上特產(chǎn)的“冰心草”,搗碎了敷在她手腕上,冰涼的觸感稍稍緩解了疼痛,他沉聲道:“經(jīng)脈不通,就像船行淺灘,得慢慢磨。今日通一寸,明日通一分,急不得?!?/p>
夜里疼得睡不著時,昭寧就借著月光看《符箓初解》。書上說,符箓是“以我之靈氣,引天地之力”,畫符時需心、手、氣三者合一。她初學(xué)畫“清心符”,光是練握筆的力道就練了半個月——筆尖蘸著朱砂,要懸在黃紙上方三寸,手臂不能抖,靈氣還要順著筆尖緩緩滲出。有次畫到第七十三張,眼看符尾的弧線就要完成,手臂突然一酸,朱砂滴在紙上,整張符瞬間成了廢紙。她氣得將筆摔在桌上,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滴在廢符上,暈開一小團紅。
“丫頭,摔筆可畫不出好符?!绷执竽锊恢螘r站在門口,手里端著一碗冰鎮(zhèn)的椰汁,“當年我學(xué)畫‘引雷符’,廢了整整一筐黃紙,手背上全是被靈氣反噬的燎泡?!彼谡褜幧磉?,拿起那張廢符,指著上面的朱砂痕跡,“你看這里,靈氣斷了一瞬,就像織布時斷了線,布自然就散了。”
昭寧擦干眼淚,重新拿起筆。手腕酸了就泡在靈泉水里緩解,指尖被朱砂染得洗不掉,就用細沙一遍遍搓。直到半年后,她畫出第一張真正起效的清心符——符紙剛一成,就泛起一層淡淡的白光,屋里沉悶的空氣仿佛都清新了幾分。她舉著符紙跑到海邊,對著林大伯大喊:“大伯你看!成了!”海風(fēng)吹起她的頭發(fā),她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
隨著修為漸深,林大伯開始教她“御物術(shù)”。最初是御使一塊鵝卵石,讓它在掌心懸浮??赡鞘^像是生了根,任憑她怎么催動靈氣,就是紋絲不動。林大伯說:“御物不是‘命令’,是‘溝通’。你要讓它感受到你的靈氣,愿意跟著你走。”昭寧便每日對著鵝卵石說話,給它擦去上面的沙粒,夜里還把它放在枕邊。一周后,當那塊灰撲撲的石頭終于顫巍巍地飄起來時,她抱著林大娘笑得直不起腰。
可修仙之路從不是坦途。有次她嘗試突破“煉氣三層”,引氣時不慎岔了道,靈氣在體內(nèi)亂沖,疼得她口吐鮮血,暈死過去。醒來時,看到林大伯正用自己的本命靈氣幫她梳理亂流,他鬢角竟多了幾縷白發(fā)?!靶尴删拖裨诶思庑写?,”林大伯收回手,臉色蒼白卻依舊沉穩(wěn),“一步踏錯,就可能船毀人亡。但只要方向沒錯,哪怕慢些,也總能到岸?!?/p>
林大娘則教她辨識靈植,哪些能輔助修煉,哪些帶有劇毒。她曾誤采了“腐心草”,指尖剛碰到葉片,就覺得一股寒氣順著經(jīng)脈往心臟鉆,幸好林大娘及時用“暖陽符”護住她心脈,才沒留下病根?!斑@世上的靈物,就像人一樣,”林大娘一邊給她敷藥,一邊輕聲道,“看著好看的,可能藏著毒;看著不起眼的,或許是寶貝。修煉時,眼睛要亮,心更要細?!?/p>
五年光陰,就在吐納、練符、御物的循環(huán)里悄然流逝。昭寧的丹田早已被靈氣填滿,運轉(zhuǎn)時如江河奔涌;畫的“御風(fēng)符”能讓她在海面上如履平地;御使的長劍“流霜”,劍光掠過處,能斬斷碗口粗的礁石??擅慨斠股钊遂o,她撫摸著胸口發(fā)燙的陽佩,總會想起那個被隱瞞的消息——昭菁到底在哪里?那些人又在害怕什么?
她站在崖邊,望著月光下翻涌的黑海,握緊了手中的流霜劍。劍身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映出她眼底的堅韌。修仙之路再苦,她都走過來了;那些被刻意掩蓋的秘密,她也一定會親手揭開。
可她心里的牽掛從未斷過。每次有外地漁民來島上換貨,她總會悄悄湊過去,裝作看貨的樣子搭話。有次遇到個從寧家所在的城鎮(zhèn)來的貨郎,她攥著衣角,聲音都有些發(fā)顫:“大哥,你可知寧家……有個叫昭菁的小姑娘?當年被一位姓秦的衛(wèi)隊長救了……”
貨郎正忙著給魚稱重,聞言頭也不抬地說:“寧家?前幾年是出過事,聽說被個姓秦的世交救了場,至于什么小姑娘……沒聽說過?!彼D了頓,壓低聲音,“寧家那陣子把消息捂得嚴嚴實實,誰敢問???聽說有人多嘴,第二天就被打斷了腿。”
昭寧的心像被潮水漫過,涼得發(fā)疼。她又問過幾個過客,得到的答案都大同小異——只知秦楠風(fēng)救了人,卻沒人說得清昭菁的下落,仿佛那孩子被藏進了密不透風(fēng)的匣子里。
那天夜里,昭寧坐在崖邊,望著遠處的漁火。胸口的陽佩忽然發(fā)燙,她知道,那是妹妹的陰佩在呼應(yīng)。她伸手按住玉佩,指尖微微顫抖,眼眶里的淚終于忍不住滾落,滴在礁石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昭菁,等著姐姐?!彼龑χ康暮诤]p聲說,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些散,“就算他們把你藏到天邊,我也一定能找到你?!?/p>
身后傳來腳步聲,林大娘端著碗熱湯站在她身后,湯里飄著兩顆紅棗:“丫頭,再難也別熬壞了身子?!闭褜幗舆^湯碗,溫熱的瓷壁熨貼著手心,她看著碗里自己模糊的倒影,暗暗握緊了拳頭——總有一天,她要親自揭開那些被隱瞞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