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后的余溫尚未散盡，他別扭地道完歉，故作傲嬌地將頭扭向一邊，嘴里還小聲嘟囔著要賠我一件新衣裳。那副樣子，像極了做了錯事卻又拉不下臉的頑童。

　　然而，就在他轉(zhuǎn)頭的那一瞬，目光無意間掃過我垂在身側(cè)的手，他整個人倏地一僵。下一刻，我只覺得手腕一緊，他那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已經(jīng)牢牢扣住了我，力道大得驚人。

　　“這是怎么回事?”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原本還泛著紅暈的俊美臉龐瞬間褪去了血色，變得有些蒼白。那雙總是盛著戲謔與不羈的狹長鳳眼，此刻死死地盯著我袖口下那一片刺目的紅腫。

　　我心中一驚，下意識地想將手抽回來?！皼]什么……”

　　我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仿佛點燃了他心中的引線。

　　“都腫了還說沒什么!”他低吼一聲，語氣兇惡得像要吃人，可那雙緊鎖著我的眼眸深處，卻翻涌著我從未見過的、濃烈得化不開的焦急與自責。他非但沒有松手，反而將我的手腕抓得更緊，力道卻又小心翼翼地收斂了些，仿佛生怕再弄疼我分毫，“讓我看看，是不是我之前捏的?”

　　他指的是在父母面前，他強行拉著我“演戲”的時候。我搖了搖頭，想解釋，喉嚨卻有些發(fā)緊。

　　“沒事，不疼的?！蔽逸p聲說，試圖安撫他這突如其來的激烈情緒。

　　“怎么可能不疼……”他喃喃自語，話說到一半，像是突然想起了今天我是如何在他一次次的刁難下逆來順受，那份自責在他眼底越發(fā)洶涌，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吞沒。他看著我，聲音竟一改往日的嫌棄與刻薄，破天荒地帶上了一絲幾乎可以稱之為“溫柔”的沙啞，“是不是我今天讓你做這做那累到了?”

　　我有些怔愣地看著他。這是那個視我為泥沼，避之不及的沈硯霜嗎?是那個把我當成玩物，以看我狼狽為樂的沈家大少爺嗎?

　　我搖了搖頭，有些不知所措。“不累的?！?/p>

　　我的否認似乎讓他更加懊悔。他薄唇緊抿，眉頭深鎖，那張妖孽般的臉上滿是與他平日形象格格不入的糾結(jié)與懊惱。他似乎想說些什么來彌補，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正在這時，窗外傳來更夫“梆、梆”的打更聲，悠長而清晰，提醒著夜已深沉。

　　“這都這么晚了……”他像是找到了一個宣泄口，猛地開口，“那個，你的房間……我去幫你收拾收拾?”

　　我?guī)缀跻詾樽约郝犲e了。他，沈硯霜，這個連茶杯都要人遞到手邊的嬌氣包，要去幫我收拾房間?

　　“我自己來吧?！蔽疫B忙拒絕，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那怎么行!”他立刻梗著脖子反駁，強行維持著他那所剩無幾的公子哥顏面，可那紅得快要滴血的耳根卻徹底出賣了他，“萬一你手上的傷裂開怎么辦?還是……還是我來吧?！?/p>

　　話音未落，他便像是身后有猛虎在追趕一般，逃也似的轉(zhuǎn)身，朝著我那間偏僻的廂房跑去，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原地，對著他倉皇的背影，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

　　沈硯霜幾乎是落荒而逃。胸腔里那顆心砰砰直跳，一半是愧疚，一半是前所未有的慌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出“收拾房間”這種話，他長這么大，連自己的床鋪都未曾整理過。

　　他一口氣沖進那間素凈得有些過分的廂房，一股淡淡的草藥清香撲面而來，和他院子里那些名貴的重香截然不同，卻意外地讓人心安。

　　房間里陳設(shè)簡單至極，一張床，一張桌，一個衣柜，再無他物。桌上整齊地放著幾本醫(yī)書，書頁已經(jīng)泛黃卷邊，顯然被翻閱了無數(shù)次。窗臺上，一盆不知名的野草正努力地舒展著葉片，透著一股頑強的生命力。

　　他并非真的會收拾，只是笨拙地將她隨意搭在椅背上的外衣疊好，又拿起抹布，胡亂地將桌子和窗臺擦了一遍。他的動作毫無章法，甚至差點打翻那盆小小的綠植。

　　他停下來，看著這間屋子。這里沒有一絲一毫屬于丞相府少夫人的奢華，反而像個清貧書生的簡陋居所。他忽然想象到，她一個人，從遙遠的鄉(xiāng)野來到這繁華卻陌生的京城，嫁給他這個素未謀面的紈绔子弟，住在這間冷清的屋子里，日復一日，該是何等的孤單與無助。

　　而他，非但沒有給予她半分溫暖，反而變本加厲地折辱她，刁難她，將她推入更深的孤寂之中。

　　今天在集市上，他讓她買這買那，看著她提著大包小包，在人群中艱難穿行，他心里其實是有一絲快意的?？涩F(xiàn)在，那絲快意早已被滔天的愧疚感所淹沒，化作了千萬根細密的針，扎得他心臟生疼。

　　他看著自己方才擦拭過、卻依舊留著水痕的桌面，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沖動。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混賬了。他要對她好，要彌補，要讓她知道……知道他不是真的那么壞。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燎原之火，再也無法撲滅。

　　***

　　沒過多久，沈硯霜就回來了。他沒有進屋，只是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有些局促地站在門口，身上還帶著一絲塵土的氣息。

　　“弄好了……你看看還缺什么不?”他低著頭，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走進房間，看到被褥被疊得有些歪斜，桌上的醫(yī)書被整齊地碼成一摞，甚至連窗臺都纖塵不染。雖然處處透著一股生疏的笨拙，卻能看出他已盡了全力。

　　“謝謝?！蔽逸p聲說，心中五味雜陳。

　　我的道謝讓他整個人都僵了一下，隨即心里越發(fā)不是滋味。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滿是掙扎與懊悔。“你……”他頓了頓，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竟一拍大腿，鄭重其事地向我保證道：“今天的事是我不對。從明天開始我肯定……肯定對你好!”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執(zhí)拗與認真，仿佛在立下一個神圣的誓言。

　　我看著他，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默默地點了點頭。

　　得到我的回應，他似乎松了口氣，緊繃的肩膀也垮了下來?！澳恰悄阍琰c休息吧?！彼D(zhuǎn)身準備離開，腳步卻在門檻處頓住，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猛地折返回來。

　　“等一下!你的手……還是讓我給你上點藥吧?！?/p>

　　“過幾天就好了，沒必要?！蔽蚁乱庾R地將手往袖子里縮了縮。對于一個大夫來說，這點小傷實在不值一提。

　　“那怎么行?要是好不了怎么辦?”他急了，幾乎是火急火燎地跑去外間翻找他備用的藥箱。片刻之后，他拿著一瓶青瓷藥膏跑了回來，不由分說地再次拉過我的手。

　　他擰開瓶蓋，一股清涼的藥香瞬間彌漫開來。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剜出一小塊碧綠色的藥膏，動作笨拙得讓我有些想笑。

　　“可能會有點涼……你忍著點?！彼吐曁嵝眩缓髮⒛潜鶝龅乃幐?，輕輕地點在了我紅腫的手腕上。

　　指尖與肌膚相觸的剎那，我清晰地感覺到他微微一顫。那藥膏確實很涼，可他指腹的溫度，卻透過那片清涼，滾燙地傳來，仿佛要一直烙印到我的心底。

　　他上藥的動作，一改往日的毛躁與不耐，變得出奇地輕柔。他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濃密的陰影，神情專注得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燭光在他的側(cè)臉上跳躍，勾勒出他精致完美的輪廓，也柔化了他眉眼間常年不散的桀驁之氣。

　　我靜靜地看著他，心跳在靜謐的夜里，變得有些不受控制。這個男人，似乎也并非那般不可理喻。

　　“好啦!”他終于涂抹均勻，長舒了一口氣，卻沒立刻松手。他像是有些好奇，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輕輕戳了戳我的臉頰。那柔軟的觸感讓他微微一怔，似乎覺得手感意外的好，但又怕我生氣，連忙閃電般地收回了手，耳根再次泛起可疑的紅暈。

　　“不過話說回來，”他為了掩飾尷尬，清了清嗓子，找著話題，“你的醫(yī)術(shù)既然這么好，怎么連自己的傷都不上藥?”

　　我垂下眼眸，看著手腕上那層薄薄的藥膏，輕聲說：“還是留給需要的人吧，這點小傷自己會好的。”

　　這是爺爺教我的。他說，醫(yī)者仁心，當以蒼生為念，己身之苦為輕。

　　“需要的人……”沈硯霜嘴里喃喃地重復著我的話，神情有些復雜，心里五味雜陳。他看著我，那雙總是閃爍著狡黠光芒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些許自慚形穢。他小聲嘀咕道：“要是我能有你一半好就好了……”

　　隨即，他像是想起了沈丞相的叮囑，又或許是真心對我產(chǎn)生了好奇，突然問道：“對了，你那個神醫(yī)爺爺是個什么樣的人啊?”

　　提到爺爺，我的心瞬間軟了下來。我垂下眼眸，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爺爺那布滿皺紋卻總是帶著慈祥笑意的臉，鼻尖似乎也聞到了他身上常年不散的藥草香。

　　“爺爺是個很慈祥的人，醫(yī)術(shù)也很高明?！蔽业穆曇衾飵狭俗约憾嘉丛煊X的眷戀與懷念。

　　他靜靜地看著我，看著我陷入回憶時，臉上那不自覺流露出的柔軟與脆弱。房間里一時間靜得只剩下燭火燃燒時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

　　過了許久，他才猶豫著，用一種近乎試探的語氣，再次開口。

　　“那·……”他看著我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想爺爺嗎?”

　　不等我回答，他像是怕被我拒絕一般，飛快地接了下去，聲音卻越來越小，小到幾乎微不可聞。

　　“如果你想他的話，我……我可以陪你去看他?！?/p>

　　說完，他便緊張地抿住了唇，一瞬不瞬地看著我，那雙漂亮的鳳眼里，盛滿了忐忑與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盼，靜靜地等待著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