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漲了。
黃河的冰層在陽光下裂開,發(fā)出沉悶的轟響,像大地在翻身。我站在渡口,望著那盞“不熄”燈仍立在石上,火苗在風(fēng)中搖曳,卻始終未滅。蕭燼的馬車早已遠去,可那盞燈,像一根釘進大地的釘子,釘住了黑暗。
我?guī)Щ亓恕动傉邔W(xué)錄》的續(xù)編,將蕭燼臨行前的話一字不漏地抄錄在卷首。阿芽帶著女童們在義學(xué)門前種下了一排梅樹,說:“等樹長大了,先生回來時,就能看見春天了?!?/p>
可我們知道,有些春天,是等不來的。
五日后,江北急信傳來——蕭燼病倒于途中,已無法前行,現(xiàn)暫居黃河渡口的草廬中。
我當夜收拾藥箱,帶上阿芽親手縫的棉衣,獨自踏上北去的路。風(fēng)沙撲面,官道上偶有驛馬飛馳,馬蹄揚起塵土,像在追逐什么。我卻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踏在荒野之上,像在回應(yīng)蕭燼那句:“瘋者非狂,是不愿盲?!?/p>
到渡口時,天已微亮。
草廬低矮,茅頂被風(fēng)掀去一角。我掀簾而入,看見蕭燼躺在土炕上,面色灰白,呼吸微弱。那盞“不熄”燈就放在他枕邊,火光映著他深陷的眼窩。
“你來了?!彼曇糨p得像風(fēng),“我正想,若見不到你最后一面,該多遺憾?!?/p>
我跪在炕邊,握住他的手——冰涼,卻仍有脈搏。
“先生,我?guī)Я怂?,還有阿芽繡的帕子,她說,讓您看看‘理’字,病就會好?!?/p>
他笑了,笑得像春雪初融:“傻孩子……理字治不了病,可它能治世?!?/p>
他費力地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遞給我:“這是……我最后想寫的《民約·終章》。不為制度,為人心。若有一天,百姓不再需要‘議事’這個詞,才是真治世。”
我接過,竹簡尚帶體溫。
他望著我,目光深邃:“小滿,你記得我們初見時,你說‘女子不該說話’?”
我點頭。
“可你現(xiàn)在,說得比誰都響?!彼p咳兩聲,“這便是變。不是靠刀,靠火,是靠一個個普通人,敢開口,敢寫字,敢說‘我不跪’?!?/p>
我淚如雨下。
他抬手,輕輕擦去我的淚:“別哭。我這一生,最驕傲的,不是寫了《梅燼紀》,不是建了議事堂,而是看見你——一個曾不敢抬頭的女子,如今站在光里,為千萬人發(fā)聲?!?/p>
三日后,他再不能言語。
我守在旁,為他換藥、喂水,夜里便坐在燈下抄寫《民約·終章》。阿芽也來了,帶著女童們輪班照應(yīng)。她們不說話,只是默默遞藥、添燈油,像在守護某種神圣。
第七夜,風(fēng)停了。
我正在抄寫“民有權(quán)自組織,以議公共之事”,忽覺燈焰一跳。抬頭時,看見蕭燼睜著眼,望著屋頂?shù)拿┎荩旖俏P。
“先生?”我輕喚。
他緩緩轉(zhuǎn)頭,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筆上,又移到那盞燈上,嘴唇微動,無聲說了兩個字。
我湊近,聽見是:“繼續(xù)?!?/p>
然后,他閉上了眼。
燈焰輕輕一晃,未滅。
我跪在炕前,握著他漸漸冷卻的手,聽見黃河在遠處流淌,像時間,像命運,像無數(shù)人腳步匯成的河。
次日清晨,我將他葬于渡口高坡。
不立碑,不刻名,只種下一株梅樹。阿芽帶著女童們在樹下放了一盞燈——是她們用琉璃和松脂親手做的,燈芯上刻著“不熄”。
我將《民約·終章》抄本放入他棺中,又將那盞“不熄”燈置于墳前。風(fēng)起時,燈焰搖曳,像在回應(yīng)某種召喚。
歸途上,我寫下《蕭燼先生行狀》。
不為立傳,為記心。我寫道:
“先生不仕,不娶,不蓄財,唯以筆為劍,以理為盾?!?/p>
“他病骨支離,卻比任何將軍都更敢沖鋒。”
“他死于春寒,卻讓春天真正到來?!?/p>
回到歸墟鎮(zhèn),我召集議事會。
當眾宣讀《民約·終章》,并提議:將“瘋者學(xué)”改為“行者學(xué)”,專收女子、貧民、賤籍者,教以識字、議事、自治。
有人反對:“女子讀書,已屬破例,若再議政,豈不亂了綱常?”
我站起身,聲音平靜卻如鐵:“綱常若壓人,便不該守。我們建議事堂,不是為了守舊,是為了破舊。”
眾人沉默。
良久,一位老者起身:“林姑娘說得對。蕭先生用命點的燈,不能讓我們自己吹滅?!?/p>
三日后,行者學(xué)開課。
第一課,我教孩子們寫“我”字。
阿芽寫得極認真,寫完抬頭問我:“老師,‘我’字,是不是就是‘我可以說話’的意思?”
我笑了:“是。而且,你說的話,有人聽?!?/p>
當夜,我獨坐燈下。
翻開《梅燼紀》的最后一頁,在蕭燼的筆跡旁,我添上一行小字:
“他走了,可他的河還在流?!?/p>
“而我,愿做那河中的一滴水——”
“不為抵達,只為前行?!?/p>
風(fēng)起,燈動,火不熄。
我知道,這世道仍暗,路仍長。
可只要還有人敢寫“我”字,還有人敢說“我不跪”,還有人愿在寒夜里點一盞燈——
那河,就永遠不會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