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了。

梅嶺的雪早已化盡，溪水潺潺，從山隙間奔涌而下，像一條銀線串起歸墟鎮(zhèn)的生機。新栽的桑樹在坡上抽芽，義學(xué)的孩童在廊下誦讀《民約》，聲音清亮，隨風(fēng)飄入我的窗欞。

我坐在藤榻上，手中握著一卷新編的《瘋者學(xué)錄》——這是謝妄從江北寄來的，字跡依舊剛勁，卻多了幾分疲憊的痕跡。信中說，江北三縣已立“民議堂”，義學(xué)重開，百姓聯(lián)名罷免了兩名貪吏?？伤矊懙溃骸坝^風(fēng)使未退，暗線猶在，我夜不能寐?！?/p>

我合上信，望向窗外。林小滿正帶著女童們在院中識字，教她們寫“權(quán)”字。一個叫阿芽的女孩寫得極認(rèn)真，一筆一劃，像在刻碑。

“先生，”她忽然抬頭問我，“‘權(quán)’字，是不是就是‘說話算數(shù)’的意思？”

我笑了：“差不多。但真正的‘權(quán)’，是許多人一起說話，一起決定?！?/p>

她點點頭，又低頭寫去。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春天，或許真是屬于我們的。

可我知道，春天從不輕易降臨。

三日前，歸墟鎮(zhèn)外來了一個乞丐，衣衫襤褸，卻隨身帶著一卷竹簡。林小滿收留他住下，為他療傷。夜里，我偶然聽見他與人低語：“謝妄在江北已被圍困三日，官府?dāng)嗉Z斷水，說他‘煽動民變’，要就地正法。”

我猛地起身，牽動舊傷，咳出一口血。

林小滿急忙扶我：“先生，您別急。謝妄不會束手就擒的。”

我搖頭：“他不是為自己活，也不是為自己死。他若死，死的不是一個人，是千萬人心里那點光?！?/p>

“那我們怎么辦？”

我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點燈?！?/p>

當(dāng)夜，歸墟鎮(zhèn)燈火通明。

我們召集議事會，林小滿宣讀謝妄的來信與江北局勢。眾人沉默良久，有人問：“我們能做什么？我們沒有兵，沒有權(quán)，只有《民約》?！?/p>

“可《民約》就是我們的刀?！蔽艺f，聲音雖弱，卻字字清晰，“我們不殺人，但我們能讓殺人者不敢抬頭?！?/p>

我們決定：聯(lián)名上書，百人血書，直遞朝廷。

不是求情，是問責(zé)——問官府為何禁義學(xué)，為何抓教習(xí)，為何斷百姓議政權(quán)。

林小滿執(zhí)筆，我口述：

“民可議政，非亂政，乃治本?！?/p>

“義學(xué)授字，非謀逆，乃啟智?！?/p>

“謝妄無罪，有功于民。若朝廷殺之，是殺天下之希望?！?/p>

寫罷，百人簽名，以血為印。阿芽也來了，用小刀劃破手指，在紙上按下紅印。她說：“我雖小，可我也算一人?！?/p>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夢里看見謝妄站在江邊，手中舉著心燈，身后是無數(shù)提燈而行的人。他們不說話，只是走，一步一步，踏碎寒夜。

七日后，朝廷回音。

不是赦免，不是懲罰，而是一道“詔問”：命歸墟議事會派代表入京，面陳“民治之理”。

眾人嘩然。這是試探，也是陷阱。若去，可能一去不返；若不去，便坐實“抗旨”。

我坐在藤榻上，輕搖折扇：“我去?！?/p>

林小滿驚道：“先生，您病體未愈，路途遙遠，怎能……”

“正因我病，才該去?！蔽倚?，“他們以為我將死，便無懼?？烧蛭覍⑺溃艧o所畏。”

“可您去了，若被扣下……”

“那便扣下?！蔽彝虼巴獾拿窐洌暗灰獨w墟的燈還亮著，我就沒真正被扣住?！?/p>

臨行前夜，林小滿為我整理行囊。

她遞來一盞新燈，琉璃為殼，內(nèi)嵌松脂，燈芯上刻著兩個小字：“不熄”。

“這是謝妄托人送來的，說若您去京城，就把這燈帶上。他說，京城黑暗，更需要光。”

我接過，燈溫如血。

她又遞來一本冊子，是《瘋者學(xué)錄》的續(xù)編，末頁寫著：“蕭燼先生曰：民治非一日之功，然一日不棄，便有一日之望?！?/p>

我笑了：“這孩子，竟開始替我立言了?！?/p>

啟程那日，全鎮(zhèn)相送。

百姓無言，只是默默站在道旁，手中提著燈。阿芽擠到最前，塞給我一個布包，里面是她親手繡的帕子，繡著一個“理”字。

“先生，”她仰頭看我，“您一定要回來教我們讀書?！?/p>

我點頭：“我答應(yīng)你?！?/p>

馬車緩緩前行，我掀開車簾，回望歸墟鎮(zhèn)。那座議事碑在晨光中靜靜矗立，碑上《民約》五條，字字如刀，刻進石里，也刻進人心。

途中，我病倒了。

高燒不退，咳血不止。隨行的醫(yī)者說：“先生，撐不到京城?！?/p>

我卻笑：“無妨。若我死在路上，就把我的骨灰撒在江北的義學(xué)門前——讓我看著孩子們讀書?！?/p>

我讓人修書一封，送歸歸墟：

“我行將遠去，或不復(fù)返?！?/p>

“但請記?。函傉叻强瘢遣辉该??！?/p>

“行者無跡，是走的人太多?！?/p>

“若有一天，你們不再需要‘不跪’這個詞——那便是我歸來之日?！?/p>

今日，馬車停在黃河渡口。

我勉強起身，望向?qū)Π?。風(fēng)很大，吹動我的衣袖，像要將我托起。我取出那盞“不熄”燈，點燃，置于渡口石上。

“留它在這里，”我對隨從說，“讓每一個過河的人，都看見光?！?/p>

我閉目，聽見水聲滔滔，像千軍萬馬，又像萬民低語。

我知道，我可能到不了京城。

但我知道，有人會替我走到。

有人會替我活著。

有人，會替我們，把這春天，走得更遠。